惑星曆339年(2)

II

 

初昇的晨光穿透山巔的薄雲,一彎一彎嵌在天空彷彿金色的鱗片,靜留提著行李站在旅館的矮牆旁,讓還未散去的餘霧漫過靴邊。

樹梢與牆腳還結著細碎的白,舉步一踏踩出滿靴底的喀啦聲響,才知草根與碎石底也藏了被忽略的霜。那文雅的女子閉起眼輕輕呼吸,讓這片土地的森冷氣息在體內繞轉。

從以前開始,她便喜歡以這樣的方式親近夏樹掛念心頭的故鄉。想知道更多、更多關於那片土地的事,她屢屢在深呼吸時辨認微風帶來的氣味──東北有杉,西邊有窯烤麵包的香氣,南方則漫來水澤的沁涼,於是她便熟悉了那座谷地裡的丘陵與平野。

而此地……十多年前僅有黃黃的泥土地與一脈河水,多年後卻增添木製圍籬內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莊及數十戶人家。隱約從廣場的方向傳來清晨的第一聲鐘響,市集的喧鬧正要開始,興許離去的時候還能聽見行商車隊精神的吆喝呢。

「靜留小姐。」

背後傳來叫喚,靜留一轉身便看見旅館的年輕老闆娘正推開門走出,另隻手抱了籃幾近滿出的瓜果及肉乾。據說是維若妮卡費盡唇舌制止才減少到只餘一籃的當地土特產,便是靜留也不忍拒絕村人們的熱情與餽贈。

真的不會對村子裡造成影響嗎?靜留有些擔心地問著,維若妮卡咧開嘴笑著搖搖頭,指向村莊邊緣成畦的田地。

「託靜留小姐的福,墾地的年輕人比起上一輩增加許多,這裡不再像當年那樣貧困了。」

靜留望去,只見那田地裡有兩個人正一前一後荷著鋤,前方那人頭髮已花白,後頭的是個年輕小夥子,他倆腳下是直延伸到圍籬邊的大片鮮綠,更遠處有座跨過大河的橋樑。

她為物換星移悄悄嘆息,微笑卻浮上唇邊。

多年前曾有個揚言要保護家園的女孩,如今女孩已是個嫻熟應對的旅店老闆娘;多年前初至北境,她在諾夫舒卡雅的塔樓下拉緊了斗篷,遠眺城外大片荒寒的枯黃,如今她在本是荒蕪的空地上聽市集喧囂、看農作豐收。

她忽地想起更久更久以前,在卡爾德羅貝的山坡上,有個年幼的孩子曾說會為北地的人民而戰,而她則決定協助她達成心願。

明明只是單純地為了夏樹呀,卻為何她會彎起與維若妮卡相同的笑?

「離開這裡之後,靜留小姐你們要往哪兒去呢?」

要回庫魯卡領一趟呢。她答著,心裡詫異自己使用了「回去」這個詞。

「那位難道是……」

一聲小小輕呼,維若妮卡掩著嘴看向馬廄邊正替馬匹上轡的藍髮女子,一臉訝異。靜留淺淺一笑,請她別告訴任何人。

「那位很久沒回來了,我們想安安靜靜回到村莊,希望別引起騷動吶。」

與夏樹來自同一座村莊的她點了點頭,只說村子裡的人一定會非常開心。

「老一輩的人盼了許多年哪,庫魯卡家最後的母狼終於回來了。」

像是終於等到老朋友回鄉了,維若妮卡的笑容裡滿是衷心的欣喜。離開的時候經營旅店的年輕小夫妻在路旁揮手目送,靜留帶著微笑道別,夏樹卻只是抿著嘴點頭。

馬車駛上橫跨大河的橋樑時,馬蹄聲變得清脆,靜留聽見鄰座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她轉過眼去,夏樹正怔怔看著流出山谷的大河奔向天邊,早晨的日光在那線條鮮明的側臉留下了淡淡的陰影。

靜留喚了她一聲,那藍髮的女子衝她一笑,再次策動馬韁,什麼也沒說。

被大河一分為二的城鎮慢慢消失在地平線後,向北的道路又漸漸變得荒疏,清晨的早陽移至天頂時,遠處的岩坡愈來愈近,飄著沙塵的大道自此折向西北。壘壘的山坡幾乎見不到泥與土,從坡頂洩下一塊又一塊碩大的灰白岩石,石群的稜角已被磨得圓潤,彷彿是掛在山坡上的乾涸河床。靜留正想著是否這裡曾矗立過一座崢嶸的山頭,寡言許久的夏樹忽地出聲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埃傑涅夫還看得見古代狼的蹤影時,這兒是條終年不融的冰川。──似乎是察覺靜留未說出口的擔憂,她談起另一個故鄉的故事,試圖像平常那般說話,那位聰慧的女子卻在兀自低落的語聲中握住她的手。

「離開馬卡赫辛的時候,夏樹看見那些田了嗎?」

沒料到她會這麼問,夏樹偏著頭回憶,離開那座河畔的城鎮時,確實曾經過靜留話中那些栽滿作物的田。

那些田怎麼了?她控著馬沿岩坡下緣前進,邊避開路旁巨石邊隨口問著,靜留倒了杯熱茶給她,抬手接過馬韁。

「當年讓安蒙馬載著離開這裡,沿途所見和來時無什差別,但這次與夏樹回來,變化卻多得叫人驚訝呢。」

藍髮的她應了一聲雙手捧住杯,裊裊白霧掩去那對瞳眸裡更深一分的碧綠。凝視著岩坡盡頭的森林,靜留悠悠說起大河邊那座新生的城鎮,以及無論經過多少年日升月落,始終從西南群山之間淌出,朝大陸邊緣滾滾而去的葉克羅河。

北方的大地有了更多的人煙與莊稼,踩落之處、茁生之處仍然還是當初那片灰黃的泥土地。──稍稍停頓讓夏樹飲下那口熱茶,擁有豔麗紅瞳的女子輕輕喚她一聲。

「夏樹,妳說過狼留下來成為庫魯卡家的精神,庫魯卡村的人也仍然記得,在那座山丘上曾有座以狼為徽的宅邸。」

掠開被風吹亂的髮,靜留定定看著她。

「他們始終都等著遠方的妳回家。他們都記得,庫魯卡家還有個孩子名叫夏樹。」

夏樹幾乎想嘆氣了。──什麼都瞞不過靜留呢,不僅僅是最懂自己的人,也總在她最無措的時刻精準地拭去她心頭上的忐忑。

難以言喻的感動擴散開去,她閉起眼偏過臉。

「妳這傢伙,駕車要看前方啦。」

那聲提醒斥得很輕,靜留笑著轉回頭,一抖手讓馬匹跑得更快了。

遠方未知的故鄉仍舊讓人彷徨,但心尖處那一份懸起的不安已被輕輕捧起,無論等待著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故人,她已擁有了正視的勇氣。

在變急的馬蹄聲中,馬車爬上山崗頂,那對翠綠的眼眸重新映入滿空晴色,一聲幽幽道謝,馬韁再次換手。

 

歸鄉的路走了許多個晝夜,那座蒼白的櫸樹林在望時,強烈的騷動躍上夏樹胸口。她知道,快到家了。──穿越這片遍布細枝白梗的小樹林,在出了林子的叉路口向右拐,村莊的圍籬將會出現在道路的盡頭。

振奮的叱喝偕帶馬嘶和響鼻溜過,馬車喀啦喀啦輾著路面的石子,漸漸深入櫸樹林中。未及片刻,明亮的日光便讓樹群篩得柔和,空氣裡開始瀰漫水汽與溼意。

靜極了,這裡。

鳥獸都歇著,只有馬車前進的蹄聲與輪聲,隱隱地,從樹林裡傳來水面波動的聲響。定是小湖裡的鱒魚吧,她想。

唇邊不自覺揚起笑,她想起多年前曾偕家族兄姐們跳進湖中,在被凍著的尖聲叫喊裡,有鱒魚躍出水面,驚慌地朝湖心游去。一群人哆嗦著窩在火旁烘烤時,一隻肥美的烤鱒魚遞了過來,油落在火與炭上嗤嗤作響。──哎,還真懷念起那魚的鮮美了,一句邀請脫口而出。

「以後,我們來這裡釣鱒魚吧,味道絕對不會讓人失望的。」

為她眉梢的喜悅與隱約的自豪微笑,靜留說得先準備釣竿,那素來認真的女子竟沉吟了起來。

「不用擔心,村裡總還有賣釣竿的。啊,我做幾把好了,以前常常興起跑來這座林裡,看見湖泊才撿樹枝……妳笑什麼?」

「沒事,夏樹太可愛。」

她掩著嘴笑,而她紅著臉惱了,一陣嬉鬧笑語傳進林中,湖泊水面又被鱒魚擾動了。

當蒼白的櫸樹林在背後漸漸遠去,在道路的叉口馬車轉向右行了數里,一排圍籬出現在漫漫煙塵彼端,夏樹不自覺捏緊了掌心裡的韁繩。

她念茲在茲的村莊,越來越近了。

「要先到哪兒呢?」

圍籬越來越近,靜留輕聲問著。山坡上的舊宅邸飄過腦海,夏樹微一猶豫,還是選擇了村長的家。

是該先跟村長報告一聲回來了吧?但或許這只是種近鄉情怯。

靜留已代替她看過舊宅的遺址,而今她總算要親自走近那些垮毀的屋樑與石柱。屆時,她又將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那兒孕生了太多太多回憶,甚至一個以狼為精神的家族……

她的思緒尚在延伸,身旁的靜留卻像發現什麼新奇事物般,喊她往路旁的山坡瞧。她順著靜留手指瞧去,只見山坡上一群羊被牧羊犬驅趕著,正從坡頂緩緩下來,牧羊人舉著曲杖領在前頭。

「那群羊怎麼了?」

那是一群北地常見的長鬃羊,不知為何靜留感到驚奇,夏樹有些狐疑,而曾在此住過四年的靜留搖了搖頭。

「不是羊。夏樹還記得當年牧人們都在哪兒牧羊嗎?」

她立即醒悟靜留想說什麼。從前,村子的圍籬並非這麼遠,牧人們也不敢到太外圍的地方放牧牲口啊……

不再只看見山坡上的羊與牧人,她在這片十餘年前雜草叢生、人跡稀少的山坡下放寬了眼,讓北方的天與地,以及大片蒼藍與乾黃之間的改變湧進思緒。

自她有記憶以來,放眼都是靛藍天下一地蒼茫的枯黃,遠赴卡爾德羅貝時山陵也掩沒在灰撲撲的揚塵中;十多年後,她再度回到這裡,卻目睹了城鎮新起、鮮翠綴綠的蓬勃的故鄉。

她知道,這興盛絕非只是時光或科技帶來,夏樹‧庫魯卡誕生時領主和村長家裡才有來福槍和收音機,她遠行時家家戶戶鮮少沒有槍,但庫魯卡村的人從未鬆過眉頭,圍籬每隔一里便矗立一座瞭望台,村外哨樓處處。

而如今,新立的低矮圍籬只能阻擋野獸,廢棄的哨樓早已被雜草野鳥佔據,而大河畔的新城鎮裡,經營旅館的年輕夫妻在朝陽下以晴朗的微笑目送她們深入北境。

馬車經過圍籬時,不遠處新闢的田地裡土壤正被翻起,黑褐色的土壤一耙一耙攤開在日照下。農夫朝這裡揮手時,靜留含笑致意,她輕輕握住她的手。

「……夏樹?」

歸鄉的悸動全被洶湧的感動取代,她幾乎以為感謝說出口時會帶著哽咽。

「謝謝妳啊,為了我,為這片土地所做的……」

那紅眸的女子一如既往笑稱因為是夏樹的願望啊、只是把奴獸趕出去罷了,夏樹搖著頭想解釋卻被淹至喉頭的情緒堵住了聲音。她不只是捍衛她的家鄉,而是……

「是妳,讓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了。」

最後她只說得出一句如斯簡單的話語,靜留靜靜地笑著,不說話了。

「我……靜留……」

她說不出更多話,僅僅讓一聲極輕的呼喚與微溼的眼表達那份濤然的感激。

「吶,夏樹,有許多人也像妳感謝我般感謝著妳唷,親愛的學園長。」

靜留撫著她的眼角,紅眸裡流動著醇厚的溫柔,夏樹按住她的手,說因為那是責任,而靜留眨了眨眼。

「替這裡做的事也是我的責任唷。」

夏樹逕自將謝意再次說出口,希望她能坦率地接受自己的答謝,那溫婉的女子搭住臉,露出一丁點煩惱。

「我該怎麼辦呢……」

「……不客氣很難說嗎?」

靜留瞥了她一眼。

「我不要。」

她忽地任性起來,夏樹瞪著她。

「我要這個。」

彎起眼露出純真的微笑,靜留的指尖點在自己的臉頰上。夏樹嗤地一笑湊近她,而路旁的農夫恰巧低下頭去,什麼都沒看見。

黑褐色的土一耙又一耙地被翻動,汗水從農夫頰邊滾落,來自遠方的馬車轆轆進入庫魯卡村,朝村長的家駛去。

 

※ ※ ※ ※ ※

 

維塔利老爹拄著杖,一撐一拐地走出屋外,在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撈出口袋裡的煙斗點燃。他咬著煙嘴,有些混濁的眼穿越吸吐的煙霧,看見不遠處的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踢著腳跳舞。

他吐出長長一道煙,感慨著雖然認得出孩子們是誰卻瞧不清他們的樣貌,數十年前他踢起腳可比這群小蘿蔔頭迅速確實,每每讓村子裡的女孩們興奮尖叫個不停呢。

在幾乎遺忘確切年份的某一年夏夜,他在祭典裡跳了支舞,親愛的娜塔莉當晚便允諾一生將陪伴在他身邊,然而往後他卻不再跳舞了。

他像所有庫魯卡村的青年般志願且如願成為守衛隊的一員。勇敢傑出的他數度跟著隊裡的大叔們擊退侵入村莊的熊與狼,卻在首次面對奴獸時被墜落的巨石砸斷了腳。醫生說他這條腿註定跛了,探視的人都離開後娜塔莉才掉下淚來,他搔著頭道歉說再也沒辦法跳舞,娜塔莉紅著眼瞪他,說出至今仍讓他記憶猶深的一句話:

『難不成你以為我只看上你的腳?』

也許他該慶幸能活著回到娜塔莉身邊。替補他位置的亞修斯夫在下次奴獸出現時被打落山崖,村裡的人吊到崖底搜了好幾夜仍然找不到那個紅髮的大個子。

休養腿傷的那段日子裡,他偶爾會想著亞修斯夫出生未久的兒子,也許他長大後也會循著已逝父親的腳步加入守衛隊的行列。

數代以來,村子裡的男人們都是這樣傳承的。未有子嗣的青年只被允許對野獸舉槍,娜塔莉產下雙子時他樂不可支,一來自己是個父親了,二來他終於有資格對抗可恨的奴獸了!

長大、娶妻、生子,而後為村莊貢獻生命,在嬌豔的紫水晶出現之前,他們從未思考過不一樣的道路。

想起那位美麗又強大的乙姬,維塔利老爹乾癟的嘴角彎出一點笑。首次看見她時,他和幾個友人曾懷疑過如此溫柔纖細的人究竟能做什麼,而當瞭望塔的警鐘再次響起,他看著守衛隊衝出村外,而天空同時劃過一道豔紫色的光。

後來,守衛隊個個帶著驚愕又敬佩的表情回來,說靜留小姐揮起金黃色的刀刃,在眾人的來福槍瞄準奴獸之前就將那個黑色巨獸大卸八塊。

據說,在奴獸飄開的螢綠色光芒前,那美麗的乙姬微微笑著抱怨奴獸太煞風景,一壺茶才剛沖下,她動作不快點茶就要澀掉了呢。

亞修斯夫的兒子如今在城裡頭教書,高大的身形有父親的影子卻散發著上一輩沒有的斯文及溫和;而他那擁有相同面貌的兩個孩子帶著北境的皮毛去往佛羅林斯週邊,近來捎信說要帶著貨物往更遠的艾爾利斯,去瞧瞧那裡的高樓與人們,前些日子還聽說山腳下瓦列里家的旅館邁入第六個年頭了。

村莊的守衛隊還在,敵人卻早已只是從冬眠中醒來的熊及餓昏頭不慎闖入村莊外圍的狼。好幾年前,兄弟們就笑稱守衛隊員如今不過是群獵戶罷了。

年輕的男人們不再早早就死去,離開村莊的下一輩多了起來,留在村裡的人卻也不比從前少。領主年年都會收到大家的請求,或是西邊的農人要往村外再開墾一些地,或是南邊的牧人想再多跑半座山頭,村莊最外圍的圍籬一年比一年插得遠了。

那一日他乘著車往西邊的柏洛羅夏一趟,穿越大片甜菜園時,他看見一座爬滿野草的半毀哨樓靜靜矗立田邊,薩波維迪家的幾個孩子在底下玩耍,不時從哨樓裡爬進爬出。他驀然想起那個離去許久卻留下珍貴和平的乙姬,以及山坡上那頹圮了十數年,名字卻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的家族。

是了,遠方還有個庫魯卡家的女孩,成為卡爾德羅貝的大人物的那個女孩……

從遠處傳來的吵嚷聲打斷維塔利老爹的思緒,他張眼望去,空地上跳著舞的那群孩子跟在一輛沒見過的馬車邊,正嚷嚷吵鬧著過來。

他撐起身來,心想又是哪裡來的外地人,旅館和市集不是在廣場邊嗎?從馬車上下來兩個女子,他瞇起眼睛想看清她們的面貌。

而後,他愣住了。

 

※ ※ ※ ※ ※

 

高廣的天空浮著一片絲般的雲,庫魯卡村的烏司汀抹著汗,大踏步往村外的秘密基地走去。

昨日下午發生了一些事。烏司汀從沒看過村裡的大人們如此興奮,維塔利老爹家門口的樓梯站滿了人,魯迪西的母親還被擠得摔了一跤,將那兩個外地人領到村長家的他們更是早早就被不斷湧來的大人們擠到籬笆外。

大家在維塔利老爹家裡聚了好久好久才散去,隱約聽見他們說著庫魯卡家、靜留小姐云云,烏司汀瞧見維塔利老爹拄著枴杖把那兩個漂亮的人領到屋後的小屋去。他記得,維塔利老爹偶爾會讓客人住那棟小屋。

吃晚飯的時候,從爸爸和媽媽口中他才知道那兩個人是誰,她們就是那位靜留‧薇奧拉和夏樹‧庫魯卡。在這村子裡沒有人不曉得靜留‧薇奧拉是誰,大人們都說以前日子很不安穩,總是要擔心不知何時會來襲的黑色怪物,幸虧嬌豔的紫水晶討伐了那些怪物,整個庫魯卡地區才有今日的和平。──爸爸和媽媽都帶著感謝的表情談論靜留‧薇奧拉,卻在談及夏樹‧庫魯卡時吵了架。

『這塊地方還是讓庫魯卡的人來治理才對吧,就像老爹說的那樣。』

聽見爸爸這麼說,媽媽沉默好一陣子才說席曼大人做了這麼多年也挺好的。

後來,烏司汀才曉得伊凡哥的父親只是代理領主,名叫庫魯卡領的這片土地原來是讓一群姓庫魯卡的人治理的。在他還沒出生之前發生過一次戰役,庫魯卡家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到遠方去唸書的那個夏樹‧庫魯卡,而現在,她回來了。

所以,以後要對那個藍頭髮、青眼瞳但是冷著臉的人鞠躬嗎?

烏司汀不大習慣這樣的改變,他認識伊凡哥的父親卻不認識這個從外地回來的夏樹‧庫魯卡;爸爸說庫魯卡的地本就該由庫魯卡的人來治理,媽媽卻說她只知道席曼大人讓他們家的牲畜一年牧得比一年廣,箱子裡的錢幣也越來越多。

後來,晚飯草草結束,直到睡覺時爸媽都沒交談過一句話,今天早上兩人臉色還是不好看。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想或許伊凡哥能告訴他該怎麼做,不管是吵架的爸媽,還是那兩個新來的人。

秘密基地就快到了,烏司汀加快腳步。不久,他便看見站在秘密基地──其實只是一株大樹下幾座樹墩──前的伊凡‧席曼朝他招手,一頭淡金色的髮如往常般亂翹著,手裡又拿著一本沒見過的書。

「伊凡哥!昨天我們村裡來了兩個大人物──」

烏司汀揮著手,大喊著跑了過去。

 

※ ※ ※ ※ ※

 

夏樹載著裝滿油的油桶回來時,杉林裡的薄霧早已散盡,靜留才剛將儲物架上的物品與食材擺放整齊。

「儲藏室要大些才夠用呢,瞧瞧這,吃和用的物事勉強能分開而已。」

她搭著臉像是有些困擾,夏樹將油桶擱在角落,說山坡上的新屋將有個與這棟小屋同樣大小的儲藏室讓她使用,靜留嗯了一聲,又說想闢一小塊地,趁天氣溫暖的時候種些香草試試。

「前些天到市集的時候,遇到好久不見的漢斯老先生……」

她坐在椅上歇著,靜留沖了壺茶,褐色茶液注入杯內,那溫婉的女子絮絮說起一些小事。時間,就這樣緩緩流動,一點一滴地過去了。

 

她們在杉林前那棟小屋住下已有好些天,委託村人在山坡上新建的房子也動工了。每一天,在微冷的氣息中醒來後,夏樹總要眨過幾次眼,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已回到故鄉,正重新在這裡開始生活。

她想自己也許有些多愁善感了,在她屢屢走神之際,靜留總是鉅細靡遺地將兩人的日常嵌入這片土地,新的房子裡該有什麼、客廳裡缺了什麼、屋子外想種些什麼,過段時間想去釣鱒魚、夏天的時候要帶她去看雪山、秋天跟村人們一塊釀酒……

靜留,妳比我更像回到故鄉的人哪。那一日,她低聲感嘆,靜留吻著她的額,說她只是緊張了些。

『對自己的故鄉,總是會慎重的吧?』

紅瞳的她靜靜微笑,夏樹似懂非懂,但靜留並不多說什麼,只讓她一塊忙。或是整理暫住的這棟小屋,或是去村裡買些燃油食材,或是到山坡上和村人們討論房子的事,騎著馬走在路上時,她的心思總會飄開。村子從前的模樣頻頻躍入思緒,她看著這些明顯的改變偶爾還會怔怔地讓馬停了腳步。

村子的田地增加了,建物也變得精緻,更有了從前所沒有的廣場和市集。夏樹記得街道的方向及屋舍的模樣,但在外玩耍的小孩和年輕的大人們仍然如此陌生。

那日初抵達村子時她不自覺停了韁繩,一瞬間竟擔心起村長是否記得靜留卻不識得她了?

『藍髮青瞳,庫魯卡家的人啊,夏樹小姐,您終於回來了!』

老村長一看見她便激動不已,險些連拐杖都拋下了,不知何時湧來的村人們也七嘴八舌報著自己的名姓,你一句我一句問著是否還記得他們。

她寬了心,終於能露出笑容。──記得,通通記得,沉澱在記憶深處的種種在每一句問候間越來越明晰,她長高了、其他人白了頭也多了皺紋,十五年前的庫魯卡村仍然還是同樣一個,一人話裡起了頭,其他人便曉得他談的是哪一塊磚哪一面牆。她鬆了眉間的擔憂,側頭只見靜留退在一邊對她微笑。

回家那天,天空很高、很藍,山坡上的風有幾許涼。

遠遠地便看見臥伏在地的石堆與殘牆,走得近了,連被火燻燒的焦黑斑痕都清晰可見。大門殘柱傾倚在破舊的石牆上,她站在自家門前茫然看著,靜留伸過手來牽住她,她搖搖頭說了聲沒事。

她抬眼上望,垮毀的屋頂僅剩樑柱,日光在廢墟頂一根木柱後閃耀,天空亮得刺眼,屋頂外有風。風揚起她腦後的湛藍色長髮,樑柱下庫魯卡宅的一切靜止默然,僅有幾片天光從屋頂的縫隙中落下,照亮角落叢生的雜草與乾枯的蒲公英。

撫過門前烏黑的牆,炭般的顏色留在指尖,她告訴自己這裡曾是她的家卻信不了那句話。當年,她的家滿載人聲馬嘶,而今,眼前只有傾頹許多年的斷垣與殘壁。

怔怔踏入廢墟,炭化的木柱在腳下碎裂,她以為焦味會飄上鼻端,數步過去卻僅嗅到淡淡的泥土味,此地連火燒的氣味都已消失,彷彿只是幅寫實的災後圖像。

無法辨識。

山坡上的一草一木還殘留在記憶當中,她卻不認得眼前這片單調的焦黑。這裡若真是她的家,她不會什麼都記不起、認不得的……

啪喀一聲,穿越兩面殘斷的牆時,她踩到一塊堅硬的石子,輕響擴散開去,敲碎週身幻境一般的不真實。夏樹移開腳低下頭,想看清是什麼打破週遭停滯的一切,卻在天光下看見腳底是一片未被火燒盡的地毯,毯上繡著紅褐色的菱紋。

她猛地想起,米契魯堂兄的臥房裡正鋪著這樣一條地毯。踩在她腳下的並非碎石,而是堂兄成年時大伯父親手雕就的一只鷹頭,鷹頭被燻成深深的褐色,鷹喙也裂開少許,卻威猛如昔。

她突然認得自己的家了。

她正站在米契魯堂兄的臥房裡,面對他的書桌。從前從前,書桌上方的牆面掛著棕熊的熊皮,是他十四歲時獵得的第一頭熊,而牆的左方是連接走廊的門。

她邁開腳步,急促而踉蹌越過那扇早已不存在的門。

腳下又踩碎了一些東西,靜留也在背後喚著,但她顧不得了。沿著早已不成模樣的走廊往屋後走,讓身體的記憶帶她回到那張又長又大的橡木餐桌,以及那扇迎著中庭,能看見水井和技擊場的雙面窗──

 

『夏樹,去把羅蘭和亞歷士叫回來,待會要開飯了。』

『夏樹,瞧,這是我今早在哨樓邊撿到的,我記得妳說過想要一隻貂。』

『啊,夏樹,來得正好,三叔總算有空能陪妳賽馬了。』

夏樹。

夏樹。

夏樹……

 

那扇窗仍在,少去上沿卻還瞧得見中庭;那口井塌了,但傾倒的礫石堆下還藏著技擊場的青磚。那張又長又大的橡木餐桌已化為灰燼,她站在曾經是父親座位的地方,彷彿聽見當年流淌在宅裡的人聲。

剛剛還一片陌生的廢墟突然什麼都識得了,那些牆、那些柱,牆面懸掛的壁氈、灶邊的煤灰炭屑、架上的金屬酒杯、爐裡燃燒的烈焰、汲水瓶瓶口的反光,還有……還有──

都到哪裡去了呢?比任何人都常在外巡邏,被風霜侵蝕了額頭眼角卻淬礪了筋骨及體魄的三叔;總是拿著十字鍬往遺跡裡跑,腦袋比手腳靈光太多的羅蘭哥哥;喜愛躲在樹上打盹,平時一臉惺忪,握住連弩卻沒有射不下的飛鳥,留了一頭烈火般鮮紅長髮的凱格娜表姐,以及技擊場上無人能敵,在冰原母狼的旗幟下號令家族的父親,在晃蕩燭火下替父親縫補護甲的母親……

都到哪裡去了呢……

不知何時她走回家族大廳,一隻手緊抓著堂兄的鷹頭木雕,另隻手被人暖暖握住。大廳最高的那面牆底下曾有座陳舊的櫃子,牆上掛著祖父與曾祖父的畫像,而庫魯卡家的家徽,冰原母狼的繪像便高懸在那根橫樑下。

『夏樹。』

輕輕地,靜留喚著她。

過去,像潮水般褪去了。牆上沒有先祖肖像,樑下也沒有家徽繪像,這裡只有兩個人站在火焚過的荒蕪之中。

這裡確實是她的家,她也真的、真的失去所有家人了。

說不清在瞬間湧上的是什麼,似乎是情緒又像是回憶,也許,兩者皆是。她在落入廢墟的天光底承受遲了十數年才目睹的事實,她記起了好多,抓不住的也好多好多……

『剛剛,我有說些什麼、喊些什麼嗎?』

後來,她坐在中庭的石墩上,平靜而低聲問著靜留。紅瞳的女子搖搖頭,只說她顫著、愣著,緊緊握著掌心裡的鷹,卻一句話也未說、一滴淚也未流。

是嗎?或許,流淚也是得花些力氣的吧,而她已耗盡力氣目送她的家與家族遠去。夏樹不記得她倆在那兒坐了多久,只記得靜留抱著她,在晚春微冷的涼風裡讓她慢慢接受過去,回到現在,然後──

『靜留,別住杉林前的小屋。我要在這裡,就在這裡,重建庫魯卡家的房子。』

 

清理房子那天,好多村人來幫忙,漢斯老先生也扶著早已挺不直的腰來到山坡上,說無論如何都要看著庫魯卡家的宅子從歇息中再度站起。她穿梭房子內外與村人之間,在石堆與斷木的縫隙裡找尋殘留的過往,角落有支被壓彎的湯匙,牆底有本燒燬一半的書,大伯臥房的地面上有幾顆焦黑的子彈,姨母的藥罐子被掩在裂開的床板下毫髮無傷……

找回的物事被妥善地收進一只厚重的木箱內,新的樑柱重新立起時,她久久無法言語。

『太好了,夏樹。』

耳畔的話軟得像晚春的暖陽,溫柔地不可思議。她告訴靜留,待房子重建後,要用產自深山峻嶺,最好最強韌的藍黑色銅礦,在柱面嵌一片銅打的狼圖騰。許久許久以前,古代狼消失無蹤而庫魯卡家的精神流傳了下來,十五年前庫魯卡家的堡壘在闇夜裡崩頹,十五年後,最後一匹母狼又回到這裡生根。

『我的家族,不會從這片土地上消失。靜留,我……』

『說得太好了,夏樹小姐。』

遲了十五年,她總算能兌現離鄉前輕擊在胸口的承諾,不僅僅是重建庫魯卡家的房子,她想自己還能為這片土地做些事,維塔利老爹卻打斷了她的話。

『庫魯卡領的事務,終究是得讓庫魯卡家的人來掌理。席曼大人和我們已等了這麼久,總算盼到您回來,再聽見您這麼說,沒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了!』

老爹說得激昂,幾個年長的村人也出聲附和,她默默聽著、想著,卻忽地躊躇了。

 

「夏樹,在想些什麼?茶都涼了。」

她回過神來,才察覺對座的靜留已移到身旁,溫軟的手指正替她扶著舉了好久的杯。藍髮的女子舒口長氣,說想起前些日子在山坡上老爹說的話。靜留起身替她換杯熱茶,拋來牢騷一句。

「啊啦,還以為退休後就能每天遊山玩水呢,夏樹不給人輕鬆過日子。」

走回來的她嘴角掛著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笑意與莫可奈何,夏樹皺起眉亦有些無奈。

「當年聽見大夥推舉了代理領主,我真心以為這片土地毋須庫魯卡家來操心了。沒想到……」

沒想到十數年時光過去,仍還有人期望庫魯卡家的子嗣繼承數代以來的權力,踞坐山坡之上俯瞰底下的平野。──她明白那位置台上台下應負的責任與可享的利益,但無疑是個絕佳的機會與途徑,因為她是如此渴望為背棄許久的故鄉盡一份心力……

「話說回來,妳又篤定我會取回領主的職權了?」

夏樹不甚服氣,靜留舉杯喝了口茶,笑意在眸底浮起。

「夏樹不想嗎?」

被料中了。她有些頹喪,不禁嘆了口氣。

「……不曉得。靜留,妳知道我從不戀棧領導者能擁有的權勢和財富,但妳也知道,那身份能做的事絕對比一個平凡人多……」

靜留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無論最後她的決定是什麼,她都會陪在她身邊一塊忙。

「但是,每一週都得有休假日哦,領主大人,您應允我要四處走走的。」

靜留眨著眼說得俏皮,她忍不住探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等決定之後再來說這種話吧,我的輔佐官。」

窗外射來北地偏斜的午後日光,靜留輕皺著鼻抱怨她的粗暴,夏樹低笑出聲偎近,讓唇瓣未乾的茶液沾上靜留嘴角。

「我不當輔佐官,要當領主夫……」

夏樹沒讓她說完那句會讓人臉紅的話。

 

※ ※ ※ ※ ※

 

庫魯卡的山坡砌下嶄新的第一道磚時,她和靜留在鄰村的小莊園中見到濃眉藍眼的威舒赫‧席曼。

那是一座隨處可見的小莊園,堅硬的黃泥土地上有幾棟屋舍,以灰白的石磚為底,木色為牆,高斜的屋頂下有小小的閣樓窗。庫魯卡領的代領主親自在莊園入口的矮籬邊等著,下車時維塔利老爹為雙方引見,她伸出手去,席曼以不重不輕的力道回握,歉聲說前些日子往阿爾泰一趟談些稅款的事,遲至今日才能和她倆會面。簡單的寒喧聲裡席曼將她和靜留領進議事廳,邀請已卸下海藍長衣與舞星裝的前學園長及五柱一同入座,喚人奉上最好的茶,像個盡責的管家般向庫魯卡家唯一的繼承人報告十多年來這片土地的變化。

多年前夏樹便曾聽靜留說過鄰村這個擁有淡金色頭髮及天青色眼珠的青年。戍守的四年之中,靜留時常出席庫魯卡領各村的聯合會議──也僅僅只是定期互通奴獸消息及農獵收穫的小型聚會──總會看見這個樸實的維吉科村青年代表列席。正直、寡言、勤懇,她聽村裡的人這麼說他,回到卡爾德羅貝後,在北境通傳各國的正式文書中看見他被庫魯卡領的三個村子聯合推舉為代領主也不甚意外了。

當初的青年如今已是四十多歲的壯年男子,沉穩的語聲裡除了對眼前兩位退役乙姬的尊敬,更多了一分對庫魯卡家後裔的鄭重。一席談話裡誰都未曾提起治理權的歸屬,離開莊園時席曼欲言又止卻終究只道了再見,而回程的馬車上夏樹則陷入沉思。

「靜留,妳覺得席曼先生如何?」

維塔利老爹的馬車消失在杉林邊緣後,夏樹出聲。

「是個稱職的人吶。然而,很顯然地,他僅以庫魯卡家的代理人自居。」

一針見血地說出最讓她動搖的關鍵,夏樹為靜留的話默然。那一晚,她讓靜留先就寢,在那輕細的沉沉鼻息中遠眺星空許久,次日晨間再偕靜留一同去那片面陽的山腰,在家族的墳塚前靜立。良久,她轉身牽起靜留的手,揚聲往馬匹的方向走。

「我們騎馬到處看看。」

 

馬蹄噠噠,從西邊的麵包窯與磨坊到北邊的農舍馬廄,再回到東北的杉林小屋前。她讓靜留帶她看小溪邊的水車,從磨坊到麵包窯路面上的麵粉,茨波娃婆婆存放烈酒的地窖及舊宅,維若妮卡、列昂尼德那群孩子從前玩耍的青草地,打鐵舖外正冷卻著的鋤頭與馬蹄鐵,以及在北境第二年春末,靜留在杉林小屋後栽下的橡樹。

那株年輕的樹還不及兩人腰高,靜留蹙起眉,喃喃說著直到永遠閉上眼時都無法仰著頭看她栽下的樹吧、真讓人傷感哪,夏樹突然想起,靜留還未見過荒原上那棵三百年的大樹,多年前往返的信件中靜留亦曾提過在高大的檜木底埋有給她的東西。

她興匆匆提起,靜留微睜著眼,半晌才憶起戍守北境時曾在信裡說過,若有朝一日回到故鄉,希望夏樹能掘掘村北最高的檜木底,她留下一些訊息給未來的夏樹。

「已經陪著夏樹回到這裡了,那封信也不需要了吧。」

「信?」

「嗯,樹底下是一封信。」

想起那封信的內容,靜留微微笑了起來,紅瞳裡說不盡的感慰。夏樹耐不住心裡的好奇,尋來一把鏟子要靜留帶她去掘那封給自己的信函。

「我唸給夏樹聽,好嗎?」

檜木底的深褐色土壤與苔草被翻開,露出一只小小的扁鐵盒盒蓋。在喜孜孜拿出那陳舊信封的夏樹耳畔,靜留柔著聲這麼說了。

 

夏樹,恭喜回鄉。

不曉得這些想說的話何年何月才能被妳看見,我在惑星曆329年初夏寫信給未來的妳。

舒爾瓦茨已消失無蹤,阿爾泰新任的大公亦暫時穩定了國內的動盪,返回卡爾德羅貝的日子應當不遠了。

能夠返回學園與妳重逢令人無比期待,離開這兒卻也讓人忍不住惆悵呢。儘管已在那麼多的信件裡談過我所看見的庫魯卡領,終究還是片面且零碎的吧?見面的時候夏樹必定會再問起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然而言語總有侷限,即便告訴夏樹小溪邊已經開始興建磨坊用的水車,夏樹還是聽不見水車被溪流帶動的碌碌聲響。我僅僅參與這三年庫魯卡領的時間流動,離開之後,也只能從傳聞及報告書中捕捉此地往後的風貌了吧?

夏樹,我們從未談過死亡,但妳我都曉得,危險隨伺在我們身側,戍守的任務已近尾聲,妳我是平安渡過了,但無人能保證未來將會如何。我在每一次目睹十字星的日子裡都衷心祈求夏樹安然無事,往後也會一直、一直向高升的十字星許願,希望夏樹終有一日能回到自己的故鄉,用庫魯卡家碧青的眼瞳瞧瞧妳深愛的北方大地。

 

「如果我不能陪夏樹一起回來,也請妳代替我巡禮這裡的一切,在靜留‧薇奧拉的水晶碑前告訴她,她所喜歡的那片土地依舊蒼茫嚴寒,這裡的人們也仍然努力且平安地活著。」

連落款及年月也如實朗誦的她淺淺展顏,藍髮的她卻皺著眉笑不出來。

「別提水晶碑,那樣的東西夢裡見過就夠了。……還記得妳從石化中醒來時,我在草坪上說過的話吧?」

憶起卡爾德羅貝後山紛飛的雪白草屑,那對紅眸底笑意更濃。

「夏樹說過的話,沒有一件做不到的呢。」

「我……嗯,在我家這邊,只屬於我們兩個的生活才剛開始,還有很多事要做,以後別提水晶碑了。」

她偏著眼說那句話,頰微微地紅,末了轉回來的翠瞳卻揚著認真而閃耀的美麗色澤,靜留無語一陣才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我才能像夏樹這樣,總是看著當下,不去想那些遙遠模糊的如果呢?」

那與她交心逾十數年的藍髮女子聳著肩說她早已習慣,笑得無奈卻寵溺。

「只想著此時此地,很難嗎?」

離開檜木林的時候,她問得認真,靜留卻回得促狹。

「不先想想晚餐的菜色,夏樹定要多跑一趟市集,天都黑了才有飯吃呢。」

夏樹白她一眼,並轡前進的靜留才讓一句呢喃隨傍晚的風拂向她耳邊。

「大概是……無法想像夏樹不在身邊吧?想著想著總要心慌。」

「各自在北境和西境那幾年不也是這樣過了?」

「夏樹肯再嚐一次那四年的滋味嗎?」

靜留瞧著遠方的村莊幽幽一句,夏樹不說話了。向晚的日光才剛開始收斂,一線隱約紫紅浮在天際與地平線間,她幾乎又讓心思飄遠,半晌無聲的夏樹忽然將馬頭拉近,探手捉住她擱在轡上的手。

「以後去哪都帶上妳,這樣總行了吧?」

──啊啦,像是講著負氣的話呢,眉也挑起來了。

她嗤笑出聲,夏樹睨來一眼。

「善感的傢伙……」

她自若地將之視為讚美,又問了聲夏樹討厭嗎?藍髮的女子一臉受不了,陡地收回手用力抖了韁繩。

「快跟上來!不然要把妳丟在這裡了!」

衝出一小段的她回頭遙遙嚷著,落在後頭的靜留邊抱怨著壞心眼邊策馬追去,兩人稍長的影子伴著迅捷的馬蹄聲快速畫過泥土路,遠方被曬得發亮的雲正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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