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中(?)的退休文。
I
天明雲開,離開諾夫舒卡雅時,十字星已低懸在晨間的天際線上。像是察覺夏樹視線所及的那顆星,又彷彿只是感受到轉變的風向,靜留微微一笑。
「還真有些不真實呢,半個月前我們還在卡爾德羅貝吹著東南方來的風,今日已在北境邊緣了。」
夏樹應了一聲,收回的目光投向遠方,讓粗獷的草原盡入眼簾。
大道兩旁散長著稀疏矮短的雜草,那乍看彷彿枯萎的乾黃正是北方大地的顏色。路是灰的,土是黃的,昏白天空降下的雨還未來得及落地便結成樹梢破碎的霜。白樺三三兩兩佇立路旁,清晰地看見那蒼白而斑裂的瘦直樹身時,夏樹深吸了口北地的涼冷。
若再早幾個小時經過,這裡是不是還漫著近乎淡藍的濃霧呢?此時已能看見大道盡頭的山陵,天空也僅剩一層紗般的薄雲尚未散盡了。彷彿陌生,卻又依稀認得的不確定感悄悄浮起,她還記得荒漠盡頭那座白皚皚的山巔及迴翔高空的鷹隼,卻到此刻才察覺自己已習慣青蔥圓緩的丘陵,不知不覺淡忘北境山脈的蜿蜒溝谷了。
她努力回想,在腦海深處挖掘已許久不曾浮起的北地樣貌:從諾夫舒卡雅一路向北,先是大片黃土飛揚的乾草原,不遠處橫著山群入口的岩骨山脈,越過不算高的山脊線後能看見葉克羅河斜切而過的谷地,在大河西側便是……
她閉起眼睛,彷彿通過某種考驗似的,安慰地舒了口氣。
竟然,就這樣十五年過去了。
當年騎著馬橫越這片山原谷地的自己什麼都還不懂,幸好回來的自己什麼都還記得。
──是了,那首歌是怎麼唱的呢……
「夏樹,是安蒙馬呢。」
那柔軟的腔調增添了分懷念的欣喜,夏樹睜眼看去,矮壯的北地種駝獸正踏著鈍重的步伐遠遠而來。與行商車隊交會時,夏樹與行商的車伕不約而同吹起捲舌的口哨,行商舉起帽子點頭,夏樹報以一笑。
靜留瞧著行商漸行漸遠,唇角淡淡的笑半晌未褪。
「安蒙馬走起來可真慢,當年讓馬兒拉著往北時真忍不住懷疑得花幾天才到得了城鎮,卻沒料馬整整走了一日,天暗下時已到岩骨山脈底下了。」
她支頤遠望,讓晨風拂動肩後的髮,豔紅的瞳彷彿再次映入當年山陵上初昇的月。夏樹策動韁繩,得得蹄聲中她靜靜聽著,在遙遠的記憶中尋找岩骨山脈的蹤跡。
靜留說離開諾夫舒卡雅後她才見識到何謂荒涼。駝鈴和車伕的歌聲是滿山遍野沉靜裡唯二的聲音,泥塵被風吹起的時候,白樺們顫了顫,稀疏的樹枝只搖落幾片薄薄的葉。看見葉克羅河時她有些激動,那是她彈給夏樹聽過的,旋律中的流水真成為眼中所見、耳裡所聞的實景,風吹得黃白色的蘆葦穗直斜向南方,晚霞下的河面金光粼粼。
夏樹笑了笑,說小時偶爾跟著長輩到城鎮一趟,渡過葉克羅河時總要折幾莖蘆葦高高舉著,彷彿征獵時飄揚的旌旗,直到穗都落盡,大河也消失在視野裡了。她的語尾慢慢沒了聲音,那對翡翠色的美麗眼睛似乎已看見河畔叢生的蘆葦花,靜留偎近夏樹,探手與她一起握住韁繩,不再述說自己曾見過的北境。
──怎麼能由她細數北地的種種呢?這裡可是夏樹的故鄉啊……
當馬車緩緩彎入山徑時,夏樹以一首歌打破沉靜,歡迎自己回家。
結冰的溪流邊有灰色的狼 遠方是埃傑涅夫的山崗
離開砂土的荒原 冰封的大地上我們獨自前進
不能休息 遠方是一個希望
尋找希望 跨越結冰的溪流
我們是埃傑涅夫的過客
灰狼 意欲何方 長長的狼嚎迴盪在冰封的大地
積雪的草原上有黑色的狼 前方是埃傑涅夫的森林
離開窩藏的洞穴 肥沃的大地上我們成群前進
不能休息 前方有一隻斑鹿
撕裂斑鹿 踐踏積雪的草原
我們是埃傑涅夫的獵手
黑狼 意欲何方 長長的狼嚎迴盪在肥沃的大地
陡峭的懸崖頂有白色的狼 上方是埃傑涅夫的滿月
離開溫暖的屋舍 寒冷的大地上我們舉矛前進
不能休息 崖上住一群野狼
驅逐野狼 占領陡峭的懸崖
我們是埃傑涅夫的主人
白狼 意欲何方 長長的狼嚎迴盪在寒冷的大地
略顯低沉的嗓音以庫魯卡方言道出狼群的故事,單薄的清唱裡藏了一頁北境的開拓史。夏樹悠遠又真切的眼神彷彿正隔著時空問候這片土地古老的祖先,山徑的風回應了,擁抱似地拂過她的臉頰與鴉藍色的髮,夏樹眉眼間的笑意及眷戀讓靜留莫名地嫉妒了。
輕輕甩頭將任性的情緒拋去,靜留問起狼群從哪裡來又向哪裡去。那生在北方的女子說牠們從冰原的盡頭南遷,在雪白色的大地稱雄許久,直到北境第一批牧民出現才漸漸消失。
「牠們都不在了啊……」
放輕的語句聽來彷彿有些悵然,夏樹搖了搖頭。
「狼留下來了,成為庫魯卡家的精神。」
平淡的陳述末了轉為對親人的思念,已逝的家族與狼群的影子一齊躍上心頭,夏樹一抖韁繩讓馬車往前疾馳,將起伏的心緒藏入變急的風聲與蹄聲中,一旁的靜留從車內拿出薄毯鋪在兩人腿上。
真是離開了好久好久啊……無妨,她的故鄉不遠了,就在群山及河谷之後──那裡有個村落,東北角是片杉林,西南邊有口井,村外有佈滿紅褐色粗礪與矮小苔草的荒原,更遠的地方有座結了冰晶的湖及高聳的雪山……
離開好久好久,但她還記得好多好多,而此刻她就要回去了。──焦躁與欣喜在胸中鼓動,夏樹再次抖動韁繩,疾馳的馬昂首長嘶,遠遠地,傳向山徑彼方。
※ ※ ※ ※ ※
多年前,那裡只有大片黃黃的泥土地與平靜的河水,旅人會在對岸的驛站住上一晚,清晨搖著船渡過大河,再牽著駝獸走進山裡。偶有野生的馬停了腳步在那裡飲水再揚蹄遠去,黃黃的泥土地與河水之間從未有人停留。
未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驛站邊出現一幢獵人小屋,不久,擺渡的人也搭起簡單的住所。驅趕牲口的牧民短暫停留後離去,河的這一側又多出幾間房子,慢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河水平靜地流著,褐色的土地長出人們帶來的硬薯及麥稈,幾個冬季過去,擺渡人的兒子與獵人的女兒到河的對岸蓋了屬於自己的小小房子,年輕的農人們也到對岸開墾更多田地,黃黃的泥土地與河水之間漸漸有了人聲。
春暖雪融之後的某一天,在新墾的農地邊,一對夫妻蓋起兩層高的旅店。進山的旅人們總算能在山腳下整備,從山另一面跋涉而來的人也能在抵達平地時立即洗去一身的疲憊。
每當深藍的夜色自地平線淹向天空,旅店便會點起門口的燈。星空的微光照亮山道路面,遠方旅店的燈火則是山道的去向與盡頭,往來頻繁的行商們皆笑著請旅店世世代代經營下去,那兩盞豆般大小,在樹影間隱約閃爍的燈火讓山裡的人和馬都走得心安。
多年以後,旅店的外牆與屋頂已有些陳舊,窗內散出的人聲與黃光仍一如既往,傍晚點起的燈兀自亮著。深藍的顏色完全吞噬天空後,從道路那端傳來駝鈴與馬蹄的聲音。
又有旅行中的人來了。耳尖的人聽著旅店外短促的馬嘶與踱地的碎步,好奇地猜測又是怎樣的人來到這個小村落,是否又會為這個單純的地方帶來精彩的故事?
穿越沙漠而來的行商說他來自一個發達的王國,那裡有浮在空中的船和跑得跟聲音一樣快的車;佛羅林斯來的人說他出生的城市漂浮在水上,居民惟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又曾有流浪的詩人從岩層高原之東的國度來到此地,以手中的三弦琴及歌喉唱出艾爾利斯的船堅砲利……這次的旅人又打哪兒來呢?
那兩個旅人推開半掩的木門時,店裡的嘈雜緩慢而確實地消失了。旅人提著行李走向櫃台,竊竊私語在她們背後悄悄散開。
她們。──旅人是兩位女性,美麗而年輕的女性。
紮著辮子的小女孩手抹著裙快步過來,稚氣的臉頰邊淌著細細的汗。
「兩位客人,行李請讓我提吧。」
落在後頭那位女性挑了件輕小行李給年幼的女侍,滑落的兜帽下是一頭柔軟而淺淡的長髮。前方那位旅人揭下兜帽,以一口略低的嗓音向櫃檯要了一間房間。
櫃檯後的年輕老闆娘似乎愣住了,只盯著她身後瞧,旅人正待再說,老闆娘忽地出聲,朝另外那位女性問了一句。
「這位客人,我們是不是在哪邊見過呢?」
櫃檯邊的女性回過頭去,她的同伴走得近些,櫃檯上燒著的油燈照亮了那頭北境少見的淺栗色軟髮。
「抱歉吶,這間旅館似乎是在我離開之後才開設的?十年前經過的時候,這裡應該還是一片空地的。」
女子露出抱歉的微笑,一對豔麗的紅瞳在橘黃的燈下稍稍瞇了起來。年輕的老闆娘又驚又喜,從櫃檯邊快步走了出來。
「靜留小姐?我是維若妮卡啊!……各位!看看是誰回來了!」
老闆娘一個響雷似的吆喝,旅館內瞬間沒了聲音,滿座客人全轉過頭看向這邊。
「是靜留小姐!卡爾德羅貝的五柱,曾經守護庫魯卡地區的靜留小姐啊!」
一陣短暫沉默溜過,旅館內沸騰了。
聽不清是迭起的呼名還是夾帶喜悅的招呼混合成驚人的嘈雜,有些年紀的人皆盡站起身來,每張走近的臉孔都漾著意外的驚喜與興奮。紅瞳的女子很快就讓七嘴八舌的探詢及老闆娘的大嗓門包圍,已習慣被簇擁的她懸著淡淡的微笑一一寒暄應對。
被當年那場大雪壓垮的屋舍是否已重建了、恩都斯是否還是那個靦腆的孩子、當初說要墾來試種甜菜的地如何了、小屋邊那棵讓雷劈過的大杉樹是否還健在……
在人群湧上時,夏樹悄悄退離到昏黃光線照不清眉目的地方。
遠遠地看著讓人聲淹沒的靜留,出身這片土地的她試著釐清泛上胸口的莫名不安。
靜留在人群裡顯得如斯自然,週遭的人認識從前守衛著這片土地的她,她也像是舊友重逢般問著舊時的瑣事,那懸在唇邊的微笑並非客套,而是真切友善的。──卻為何看著這樣的靜留,她的心尖上會竄過不踏實的忐忑?
「……啊,瞧我們高興的,都忘了還有位客人呢。」
老闆娘驚覺自己冷落了另外一位客人,掙出人群來問著該怎麼稱呼她。
夏樹‧庫魯卡。──理該這麼回答老闆娘的,自己的名字到了嘴邊卻衝不出口,內心的不安擴散開去,夏樹收攏了眉。
「她是夏樹。」
似乎瞧出她的異樣,靜留替她報上名卻漏了姓。老闆娘殷勤地以夏樹小姐相稱,她應著聲領過房間的鑰匙,暗暗鬆了口氣。
老闆娘替她們準備的客房在二樓的最末一間,雖舊了些卻遠離樓下的喧鬧,角落矮几上還擺了一瓶幽藍的龍膽。靜留推開兩邊的窗,從山裡來的夜風灌入房間再流向河面,不一會房間內的滯悶便被草木與夜露的清新沖得乾乾淨淨。
「啊啦,那麼多年了,這兒的人還是一樣親切呢。」
靜留帶著微笑鋪平被褥,又從行囊內拿出換洗衣物,半晌才察覺夏樹愣站在窗邊吹風。
隱隱約約知道她在咀嚼些什麼,靜留未出聲詢問,只拉了她一同盥洗就寢,除日常話語外她並未多作探詢,躺上床時卻讓夏樹睡在自己胸前。
『不管離開多久,這兒還是夏樹的故鄉唷。』
一個輕吻落在額頭,軟穠的嗓音低迴耳畔,夏樹閉起眼讓靜留的一切環繞自己。然而,直到月上中天,她仍舊睡不著。
腦海中,彷彿還飄著老闆娘離去前的好奇目光與樓下客人們的竊竊私語。
相隔十數年再來到此地的嬌豔紫水晶自然是眾人的焦點,但她知道上樓時尾隨自己的目光漸漸變多了。
──那藍色的頭髮,碧青色的瞳孔。
模糊不清,卻又彷彿聽見自身庫魯卡家特有的外貌被他人談論。
山坡上那棟宅邸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已十五年了,他們還記得庫魯卡族人的樣貌嗎?
短暫的欣喜,而後猶疑。聽不真切,所以無法真正寬慰。
移開環住自己的手,她悄無聲息下了床踱至窗邊。
房門外掛著的油燈尚未熄滅,旅館內陳年的酒香、菜香及人的氣息混合而成的氣味隨著微微晃動的黃光從門縫底流入,夏樹推開窗,讓料峭的寒意拂動她鬢邊垂下的髮與開了襟的領口,濃重的旅館味道很快便被帶離鼻端。
星光均勻地亮了每幢屋舍的屋頂,視野彼端黑沉沉一片,那生長於北地的女子輕易辨認出那波湧的黑是條需要渡船的河流。
她遙想從河的這側到對岸還要走多少里路才到得了故鄉。年少離家時從眼前晃過的景色陡地清晰起來,夏樹閉起眼,一幕一幕記憶不斷倒退,越過廣大的野地、灰黃的山崗及成群的森林之後,是那座谷地裡的村莊。
離開那天,村莊最外圍的圍籬上還擱著幾柄守衛隊的來福槍,槍托上的木紋泛著溫潤的陳年光澤。
從唇邊溢出一口煙白,她喃喃問向深夜裡的風與河流──
她還記得北境一草一木,但是……北境還記得離開十五年的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