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五月的某一天深夜,維吉科村的風在白月沒入雲層後轉急,樹群搖簌一陣雨便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土壤被拍溼的氣味滲入室內,未眠的席曼從書架前踱向窗台,看屋外的雨在窗玻璃上蜿蜒漫流,再蓄成陽台角落一處小而淺的水窪,一站便是一盞茶時間。
靜下來細細聆聽,雨聲深處還夾雜沉悶的雷響,遠方黑濃的天空有雷光乍隱乍現。看來,春天就要結束,今年最後一批作物也是時候播下了,明早喚人到各村和城鎮裡巡巡市集,別像去年一樣又讓不肖商人哄抬了種子的價格。──庫魯卡領的代領主暗暗盤算著,半晌卻有些遲疑。
他還有多少時間能像此刻般在深夜憂煩庫魯卡領的事務?
三天前,他喚了伊凡隨他一同往庫魯卡村,途中在市集的瓜果攤前偶遇靜留‧薇奧拉。
『薇奧拉小姐還是和十年前一般年輕美麗呢。』
眼前在攤位前撿選瓜果的女子與當年駐守庫魯卡領時幾無二致,真讓人懷疑乙姬的時間流逝是否比平常人慢了許多。他衷心的感嘆與招呼讓薇奧拉微微笑起,卻也被瓜果攤的伍德斯基太太著實戲謔了一番。
經她一說,他驀地驚覺那話的近似輕薄,慌忙道歉時薇奧拉笑著替他解圍,說女人家聽見這話沒有不開心的,瓜果攤的老闆娘又說笑一陣才揮手送他們離去。
『席曼先生真是半點也無架子哪。』
薇奧拉帶著淺淺的笑這麼說,他舉起帽子回應街邊村人的問候,口裡應著庫魯卡領也不過就這麼點大,儘管是鄰村,庫魯卡村、柏洛羅夏的人還是跟鄰居沒兩樣,跟大夥親近些有事也好溝通處理。──話結束時輪到薇奧拉點頭應對村人的寒暄了。
彷彿是瞧出他有話想說,薇奧拉挑了條離開市集及人群的路,他便也找個理由支開伊凡。離去的時候,他那年輕氣盛的兒子似乎有些不快,向薇奧拉鞠的一躬頗為僵硬。
『哎呀,我讓那孩子討厭了嗎?』
儘管說著那樣的話,薇奧拉還是盈盈笑著,他略微尷尬,只說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跟長一輩的大不相同了。
『席曼先生的意思……』
薇奧拉還維持著唇邊的笑,語氣卻添了分正經,他想薇奧拉懂他的話,也索性明白說出來意。
『庫魯卡大人何時要取回治理權呢?……也恕我直問,她已準備好接手治理庫魯卡領嗎?』
他問得直白,薇奧拉卻未直接回答,只以猜測的語氣說他似乎對治理權回歸庫魯卡家的事有疑慮?他斟酌半晌後提起那日會面。
『直到會面結束,庫魯卡大人都未曾問起治理權的事,我們不太清楚她如何看待這件事……』
隨後他解釋了話中的「我們」。近來村人們隱然分成兩派,年紀稍長的多支持庫魯卡家再度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而年輕一輩,特別是未曾見過庫魯卡族人的新一代則主張屬於庫魯卡家的拓墾時代已經過去,還是讓始終待在這片土地、最明白這片土地如今所需的人來治理。
『從前您還在這裡的時候,村裡的人只想著如何在奴獸的威脅下勉力求生存,而這些年來大家的日子好過了,跟其他地方的往來也越來越多,行商帶來各式各樣的見聞和消息,年輕人們對這裡也有了不一樣的期許……』
他試圖說得含蓄婉轉,薇奧拉靜靜聽著,末了卻直問他個人的想法。一時竟被問得語塞了,那曾貴為乙姬之首的溫婉女子正下臉色時有種不易直視,彷彿會被看穿心思的銳利。他稍稍理過思緒,從對庫魯卡的想法談起。
『大家都曉得庫魯卡大人擔任卡爾德羅貝的學園長近十年之久,在國際事務的歷練上有目共睹,我們從不曾懷疑過庫魯卡大人的能力,讓她來領導是庫魯卡領之福,也是此地一直以來的傳統。……然而,庫魯卡領只是由幾個村子組成的小地方,國與國之間情勢複雜,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問題。』
憶起從前那幾次凍死了人的嚴寒冬季與村裡倡導獨立的年輕人們,席曼不自禁吁了口長氣。
『在下願意盡最大的努力輔佐庫魯卡大人治理這裡。但是,庫魯卡大人可以撥點時間和年輕人們多親近,畢竟……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談話結束於看向市集的一眼,他瞧見他的兒子辦完事正朝他們走來,有稜有角的眉目間揚著年輕人特有的精神與不馴。
『席曼先生說的這些話,我會如實轉達給夏樹。』
薇奧拉點頭示意,微笑著轉身離去了。看著她走遠的背影,他才驀地發覺薇奧拉並未回答他的問題。
他在窗台前沉思,良久,低沉的獨語在窗外來的雨聲裡緩緩擴散。
「前卡爾德羅貝的學園長、庫魯卡家的少主……能好好照顧我們嗎?」
書房的門半掩半闔,一對晶亮的眸子在門邊靜靜瞧著他,背對房門的代領主並未發現。
※ ※ ※ ※ ※
在北境的每一天都有去不完的地方,從晚春那場綿長的細雨降下之後,靜留便時常在夏樹耳邊唸著所謂「小夏樹的秘密基地」。
『都過了這麼多年,夏樹當年刻下的塗鴉還在嗎?會不會被雨水和風給磨平了……』
說著說著就灰暗了那對豔麗的紅瞳一逕唉聲嘆氣,夏樹翻著眼每每忍不住懊悔不該跟她提起那棵被幾座樹墩環繞的大樹及林子高處的小山洞。──至少,等看見那些樹墩再跟她說那裡充滿庫魯卡家小孩們的童年回憶,省得被雨困在屋裡村裡時不停說些幻想及猜測讓人哭笑不得。
「夏樹,怎麼今天讓馬走得這麼慢?」
天光萬里,前方的她回過頭來催促,她一臉無奈拍馬跟上。──明明就是她騎得比往常快,還小聲哼著不知哪兒聽來的旋律呢,一對眼亮得近乎燦爛。
「不是最討厭匆匆忙忙嗎?好天氣會持續一陣子,慢慢走也不怕到不了的。」
探手扶正馬背上被顛得有些斜的餐盒,她偏著眼板著臉像是數落語氣卻更似輕哄,靜留的話讓人聽了又想瞪她一眼。
「待看到小夏樹的堡壘時就不匆匆忙忙了,我會一眼一眼、一物一物仔細瞧的。」
她說得認真她卻驀地擔心起來。
去往秘密基地的途徑她記得,腦海裡還留有樹墩頂的圈圈年輪、小山洞洞口的藤蔓、碎石及洞壁上的童年塗鴉,除此之外她卻不甚肯定了。──會不會有些蠢東西……
「是那兒嗎?」
離開村莊已有好一段距離,那片貼著山壁散開的小林子就在百步外,夏樹點了下頭,靜留的馬又加快步伐了。
啊啊,算了,也或許那兒真沒留下其他物事。半是放棄半是心存僥倖地,夏樹追上靜留,兩人將馬匹繫在路旁一棵樹低垂的枝幹上,提著餐盒走進林子裡。
林子口遍是結了點漿果的樹叢與纖細的年輕櫸樹及白樺,愈往內走蟲與鳥的鳴嘶聲漸趨明顯,偶有鼯鼠滑越兩旁已遮去半片天空的樹冠,天光薄了些許,腳底不時會踩著未乾透的泥濘。記憶中的矮樹都伸展出更高更廣的枝椏,從前要仰著頭看的樹卻不如從前般難以企及了,夏樹忍不住伸手觸碰那乾皺的樹皮及樹瘤,沾在指尖的氣味潮涼如昔。
林中一條小徑彎彎曲曲通往她所熟悉的方向,偶爾會在樹下見到繩索或木桶。未知何時嘴角往上彎了,秘密基地依然還是秘密基地,出沒的卻早已不是長大成人的他們,而是村莊裡更年輕的孩子們吧?
一代又一代,在村外稍遠處,有個只屬於孩子,不歡迎大人的聚會所的傳統將會持續下去。
瞧見那片被淡淡天光照亮的空地時,夏樹滿是懷念。
「從前,米契魯堂兄會站在那邊發號施令,我們就在這裡站成一排,像是出征前接受首領點閱的勇士。」
輕拍早已被磨得光滑圓潤的樹墩,她帶著笑抬眼環顧。一點都沒變呢,被墨綠色藤蔓攀附的樹幹,從樹葉空隙打下的傾斜光束,以及樹根緊緊抓住的堅實土壤,還有孩子王專屬的大樹墩,樹墩旁的洞至今仍插著王的旌旗或長槍吧?啊啊,還有被稱為國王的最後碉堡或是戰爭避難所的那裡──
她牽起靜留的手,往狹窄的樹群間鑽去。枝梗與亂葉拂過頭頂,她撥著較以往更濃密的樹叢,心跳微微加快了。沿路罕有人至的模樣,碉堡那兒必定很少人去,也許,不是庫魯卡家的孩子就不會知道。
樹叢的綠意從視野裡褪除時,她和靜留在山壁邊看見那條積滿落葉碎石,幾乎難以辨認的階梯小徑。
「走,我們爬上去。」
滿心的愉悅讓她語調變得輕快,靜留陪同她小心翼翼踩著那幾乎不成路的小徑,一階一階往上登。小徑不長,沿著山壁折了兩彎便到了盡頭的平台,山壁上有一處洞穴,洞口半掩了塊與山壁同色的石,石外散堆著枯枝與碎礫。
「看,就是那兒了。」
瞥見夏樹唇邊眼裡益發高揚的笑意,靜留的微笑也隨之浮起。
「這是碉堡前的護城河,裡頭養了會吃人的魚。」
她拾了根枯枝撥開地上落葉,隱約露出一條淺淺的土溝,又說護城河後那些散亂的石堆是城牆上的崗哨。一座哨會插一枚櫸樹葉為旗,櫸樹葉被彈弓打落便算失陷,若櫸樹葉全倒下,擔任守將的她也就輸了這場守城遊戲。
「夏樹是城牆的守將?聽起來是很危險的最前線呢。」
她撇了下嘴角,嘟嚷一聲。
「我年紀小啊,年紀越大可以離國王越近,最年長的堂兄每次都擔任國王。……國王最無聊了,若所有的防線都被攻陷,只能舉高雙手等著被叛軍擊斃。」
哎,這是什麼可愛的抱怨?──靜留笑出聲來,夏樹瞪了她一眼。
「這裡面是什麼模樣呢……」
輕快地越過夏樹和洞口的石頭,靜留鑽進洞穴裡。洞裡並不矮,靜留放慢腳步扶著洞壁前進,通道盡頭拐了方向,隱隱有亮光灑入,清新的微風撲面而來。
地面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是一排石塊,有些還架了枯枝,彷彿是城牆上蓄勢待發的砲台,身後的夏樹說砲台邊壘壘的圓石是從大河邊過來的援軍。
「那這個蟻窩是什麼?」
「……是掘了地道侵入碉堡的叛軍。」
那蟻窩瞧來是新蓋的,靜留本是隨口問問,沒料背後的她居然給了個認真的答案,銀鈴般的輕笑聲在山洞中迴盪開去。
「笑什麼!」
那三個字的怒喊壓過靜留的輕笑,不斷碰在山壁上再撞回,疊成成篇纏繞耳際的回音。釋放怒氣的那位女子後悔莫及,而她的同伴笑得更開心了。
『總有一天,我要當國王。』
有個年幼孩子曾在山洞深處的王座邊刻下一行字,刀刻的痕跡漫著苔。靜留邊讀邊瞅著她,夏樹偏開眼說她什麼也不記得,靜留站直身時卻提起裙行了標準的宮廷禮。
「夏樹‧庫魯卡,我的王(my Meister)。」
她紅了臉捉起靜留的手速速離開那丟臉的地方。
洞穴的盡頭是一片能俯瞰天地的懸崖,站在崖邊的她讓風瀝過自己的髮,把遙遠的童年回憶悉數分享給最摯愛的人。崖下成片的綠是來時的小森林,庫魯卡家的孩子們住在遠方的庫魯卡村、偶爾會來這裡玩耍;晴朗的夏季時,孩子們會騎著馬到稍遠處的小山,那裡有座廢棄許久的礦坑,生鏽的鐵軌從荒廢的小屋邊直彎入黝黑的山腹內,臺車的車輪早已與鐵軌鏽成一體。
塵封已久的往事在風吹中逐漸鮮明,她絮絮說著、說著,唇邊懷念的笑卻緩緩弭平。
默立良久,她輕聲喚她,談起自己的家族。
「我的家族世代在此,我們治理這裡、守護這裡,也在這裡生活,除去稱謂和封號,我們同樣都是庫魯卡領的一份子。」
她側過頭凝視遠方的庫魯卡村,讓日光落在那線條鮮明的臉龐。
「……僅管還有支脈,但庫魯卡家就到我這一代為止了吧。」
那話說得平穩,幾乎聽不見感傷,庫魯卡家最後一位子嗣眨著碧青的眼,薄俊的唇微微抿起。──靜留曉得,夏樹已有了決定。
「父親還在的時候,總認為庫魯卡家不過就是村莊守衛隊的一員,只是家裡人多,也願意為大家、為村莊做點事,僅僅是為避免挑起爭端而接受古歐羅王國的冊封罷了。庫魯卡家並未真正將這裡視為自家的勢力範圍,所以,沒有治理權這回事。」
沒有治理權這回事。
她又複誦一次,眸裡的翠純粹得毫無一絲雜質。
「夏樹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吧?」
靜留淺淺展顏,似乎不甚意外她的抉擇,夏樹點點頭,兩人相視一笑,什麼話也不再說了。
※ ※ ※ ※ ※
「怎麼辦?」
烏司汀問著,身邊的菲烈斯一臉與他同樣的無措。
「我也不曉得……伊凡哥哥和譚亞姐都好生氣的樣子……」
烏司汀忍不住轉過頭去,年紀稍長的雅各皺著眉,憂心的眉眼裡閃動著想勸又不敢勸的猶豫。
「譚亞,這是我最後一次說了,不要再想著成為乙姬這種事!」
又開始了。
在秘密基地最大的樹墩邊,孩子群裡最年長的男孩與女孩才歇了一陣又重啟爭執。伊凡‧席曼僵著臉,話聲比平時硬上許多,而他對面的棕髮少女撇著嘴,似是嘲弄又似不甘心地拖長了語氣。
「這是領主之子的命令嗎?我可沒聽說席曼大人曾這樣蠻橫地要求人!」
「那是從前,須要乙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烏司汀大概知道乙姬是什麼,那位靜留‧薇奧拉就是個乙姬,又強大又美麗、還為村子帶來和平──大人們都用尊敬的語氣說她,像譚亞一樣想成為乙姬的人也不在少數。
自他有印象起,譚亞就不曾掩飾她對乙姬的嚮往。
『譚亞姐,成為乙姬很難嗎?』
他曾在聊天中問起乙姬的事,那僅比伊凡哥小一歲,不像他懂得那麼多事情,賽馬卻不輸給大人的姐姐笑著揉亂他的髮。
『嗯,不是簡單的事情呢,不過庫魯卡領出過乙姬,所以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後來他從伊凡哥那裡聽來一些事,出身庫魯卡領的乙姬是已經消失的庫魯卡家的人,年少時就去了一個名叫卡爾德羅貝的地方,甚至在他還未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成了那個地方的學園長,是很多很多乙姬的領袖。
卡爾德羅貝的學園長是庫魯卡領的人,譚亞崇拜的卻是靜留‧薇奧拉──那曾經化為高空中一道紫光,揮動金黃色的劍刃,擊敗無數奴獸的乙姬。
Materialize。
偶爾譚亞會喊著烏司汀聽不懂的詞,說靜留‧薇奧拉戰鬥前總如此呼喊,而後刺眼的光會昇起,那身紫色長裙會化為舞鬥裝──這些名稱其實譚亞都不懂,博學的伊凡哥也不甚明白──那為人崇敬的乙姬會飛上天空,捍衛庫魯卡領的和平。
然而,每次在樹墩間玩起攻防戰,譚亞只要喊一聲Materialize就宣稱自己變成能以一擋百的乙姬,而原本即將獲勝的他們就只能輸掉遊戲。
他和年紀相仿的菲烈斯曾經大聲抗議她的狡猾,譚亞只是聳著肩,說他們也可以考慮變身成奴獸。
『誰想要變成那種怪物呀!而且奴獸從來不曾贏過靜留‧薇奧拉!』
於是,他們只能繼續當個輸家,喜歡扮演山中隱士或智者的伊凡哥總在最遠的樹墩邊大笑。
從前明明都是些趣事,卻為什麼現在談及乙姬,譚亞和伊凡哥總要吵架?……啊,是了,從夏樹‧庫魯卡回來之後。他悶悶想著,有些埋怨那個藍頭髮青眼瞳的女人。自她回來以後,不僅爸爸和媽媽鬧得不愉快,連向來感情很好的伊凡哥和譚亞都吵架了。
靜留‧薇奧拉為庫魯卡領帶來和平,夏樹‧庫魯卡卻只帶回紛爭。
那一日在秘密基地這,譚亞一如往常般複述早已聽過許多次的靜留‧薇奧拉的故事,一旁捧著書的伊凡哥卻忽然蹦出一句乙姬的時代已經結束,在那之後兩人便時常為乙姬的事情爭執。
伊凡哥看過許多書,說由於一份叫做「乙姬限武公約」的文書,乙姬會越來越少。反正世界也不須要乙姬了,伊凡哥隨口這麼說著,譚亞卻相當不高興地反問他是否覺得乙姬沒有用了?隨後他們說的風華事變、戰爭與人民的話烏司汀不是很懂,但顯然譚亞十分不贊同,提起那個夏樹‧庫魯卡時,伊凡哥的臉色也變得難看。
烏司汀不喜歡夏樹‧庫魯卡,但伊凡哥連聽見那個名字時都會露出令人訝異的嫌惡。
『事到如今,她還回來做什麼?這塊土地早已不須要她了。』
伊凡哥對靜留‧薇奧拉仍相當尊敬,忿忿的語氣似乎只針對夏樹‧庫魯卡。那天伊凡哥隨著席曼大人到庫魯卡村來,和幾個年輕人在街邊的談話被偶然經過的他聽見了。
『卡爾德羅貝的學園長,這響亮的稱呼對咱們這小地方根本毫無意義!即便擁有庫魯卡這個姓氏,對這片土地、對大家來說她都是陌生人!』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烏司汀想還是讓席曼大人擔任領主吧。畢竟在一個多月前他還不知道夏樹‧庫魯卡這個人,更對山坡上那個逝去的家族毫無印象,而席曼大人如此和藹,每次都那麼親切地和孩子們說話,偶爾還會從長衣的口袋裡掏出果乾。
最重要的是,若夏樹‧庫魯卡當上領主,只怕家裡的爸爸媽媽、伊凡哥和譚亞,甚至更多人都會吵架也說不定。一想起這種可能性,烏司汀竟有些害怕了。
「不准你這樣說庫魯卡大人和靜留大人!」
譚亞再一次的喊叫嚇了烏司汀一跳,菲烈斯和雅各仍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幾個年齡更小的孩子們也只能呆立一旁,魯西迪更是扁著嘴一副快嚇哭的模樣。
「我明白妳也想為大家做點什麼,但不見得……」
「當乙姬有什麼不好!」
樹墩邊的爭吵還在持續,伊凡哥和譚亞一個怒紅了臉,一個揮起了手。
「我要當你的乙姬,保護庫魯卡領!」
「我才不要妳當我的乙姬!我要妳──」
伊凡哥的話還沒說完,樹墩後的樹叢突然被撥開,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轉過頭去,兩個女子正站在那兒一臉訝異。
──那兩人居然是夏樹‧庫魯卡和靜留‧薇奧拉。
爭論的對象突然出現在面前,就算是伊凡哥和譚亞也呆住了。
「啊啦,是村裡的孩子們。」
樹墩間安靜一陣,靜留小姐輕輕一笑打破沉默,那對漂亮的紅眼睛落在伊凡哥和譚亞身上,夏樹‧庫魯卡同樣看著伊凡哥,卻沒有說話。
「妳們怎麼知道這裡?」
「是庫魯卡大人和靜留大人!」
伊凡哥皺起眉瞪著突然出現的她們,譚亞卻高興地眼都亮了。
「村外的『秘密基地』,庫魯卡村的孩子沒有不曉得的。」
這是烏司汀第一次聽見夏樹‧庫魯卡說話。她的聲音比想像中低,神色卻不如印象中冷,甚至,烏司汀覺得她看著伊凡哥的青眼瞳似乎帶有一點溫和的笑。
「那您應該曉得,這裡不歡迎大人。」
伊凡哥毫不客氣地回應,而庫魯卡微微揚了嘴角。
「聽見有人正談論著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只站在一旁聽呢。」
所以,她什麼都聽見了?烏司汀倒抽口氣,伊凡哥也臉一紅。
「我以為乙姬都是高貴優雅的,沒想到貴為學園長的人竟會竊聽別人談話。」
譚亞扯了下伊凡哥的手臂,而他挺著胸回瞪庫魯卡,一點也沒理會她。
「正因為如此,我才走出來呀。……走出來面對你對我的不滿。席曼先生說我該多聽聽年輕人的想法,說吧,我哪兒讓你不高興了?」
不只是她,連一邊的靜留小姐都露出明顯的笑容,庫魯卡甚至往腳邊的樹墩坐下,交握著手一臉好奇,而伊凡哥更加惱怒了。
「妳根本就不了解這個地方!這裡早已不是妳從前住過的庫魯卡領,甚至也跟靜留小姐離開時完全不同了,這裡沒有戰爭,再也不須要乙姬,妳……妳憑什麼能做得比父親更好!」
面對伊凡哥的怒氣,庫魯卡竟然還是一臉平靜,僅露出些微彷彿思考著事情的專注。
「我聽說席曼先生三天便巡視村子一趟,每一季固定和附近的大城鎮開些會,偶爾還會赴阿爾泰,與那兒的官員們談事?」
不知為何,庫魯卡突然問起席曼大人的事,伊凡哥驕傲地揚了眉。
「才不只這樣。但是,就算和我父親一樣忙碌,也不見得就能將庫魯卡領治理得一樣好。」
像是明白過來什麼事情般,庫魯卡撫著下巴應了一聲,再次開口卻換了話題。
「我聽席曼先生提過,夏天過後你就要到阿爾泰唸大學?」
伊凡哥不說話,庫魯卡又問了一句。
「唸大學是為了幫上你父親的忙?」
「……就算沒有妳,我們也能讓這個地方更好。」
和那兩個大人物的對談就這樣結束了。
聽見伊凡哥的抱負後,庫魯卡又笑了起來,從樹墩上起身的時候她似乎有些開心。
「不要擔心,你關心的事情很快就會有結果。」
越過他們身邊時庫魯卡對伊凡哥這麼說著,而靜留小姐也留下一句奇怪的話。
「不可以對女孩子這麼粗魯地說話喔,尤其是特別的女孩子。」
她眨著眼,伊凡哥突然紅了臉,半晌說不出話來,在譚亞擔心地詢問時還像是被什麼嚇到般轉身迅速跑走,譚亞嚷嚷著追了過去。
一群小孩左看右看,伊凡哥和譚亞都不在,既沒得玩也沒新鮮事可聽,吆喝幾聲也相繼離開樹墩間的秘密基地,待出到林子外只看見譚亞的灰馬揚起灰塵,追在伊凡哥那輛拼裝摩托車排氣管的煙後,早去得遠了。
※ ※ ※ ※ ※
一片雲薄帶般斜斜橫過天際,靜留輕勒馬韁,馬兒噠噠地小跑著。她想自己已不算慢,卻遲遲追不上前頭那人。
夏樹鴉藍的長髮被奔馳的風帶向腦後,她的馬同她一般昂著頭持續行進許久。淺淺的笑意浮在靜留眉眼之間,她讓馬不疾不徐隨著夏樹前往那座會在冬季結滿冰晶的湖,心裡猜測還要過上多少時間,前頭的那個人才會轉過頭來催促自己與她並行。
沉浸在思緒中的夏樹總是如此。直直地,只瞧著前方走著,不讓兩側的任何物事滯礙她的腳步,直到思考結束了、覺得掌心裡缺少什麼了、身邊有些涼了,才驀地回頭,把手伸向落在身後不遠的她。
從前她看著夏樹的背影總會惆悵,想著是什麼樣的事情佔去夏樹的思緒勝過自己,想要夏樹一直看著、一直念著她,幾年前她還會因此在夜半輾轉難眠,卻是從何時開始,她喜歡上夏樹轉頭的那一刻了?
彷彿真是掌心裡缺少什麼、身邊有些涼,回過頭來的夏樹會在那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專注地找尋她的存在。距離若稍遠一些,素以俊漠著稱的冰雪的銀水晶甚至會走回來,不伸出手卻確保自己不離她超過一隻手臂之遙。
執起彼此的手已十多年了,夏樹的情緒起伏絲毫逃不過她的眼,從前還會抽絲剝繭地非得要析明她與她之間,偶有不如預期的變化便得任不安纏繞胸口許多天,想著堪稱是自擾的無謂心事。然而此刻……
雲淡,風也清。她看懂樹,也曉得關注樹群聚成的森林。
此刻的夏樹,正在消化不久前作下的重要決定。她想夏樹腦中必定不只治理權三個字,還是別去打擾她吧,再過一會,她便會將一切告訴她,如今她只須要等待。
等待她想得透徹了,突然發現自己不在身旁了,再突然回過頭來找尋靜留‧薇奧拉,那一連串呆愣、發現而後欣喜與安適的精彩變化。
馬蹄噠噠,煙塵漫漫,她還未等到夏樹轉頭,卻先盼到那座清澈廣遠的湖泊。
淺而緩慢的波濤聲中她倆下了馬,靜留才將野餐巾鋪妥,夏樹已湊了過來打開野餐盒。
「餓了。」
以一句簡短的告知充當招呼,她拉她一塊坐下用餐,嘴裡嚼著麵包,眼底凝視湖面繼續未完的思考,那模樣依稀有從前忙碌時的學園長的影子。靜留慢條斯理泡起茶,待澄褐的茶湯在杯緣形成一環瑰麗金色,藍髮的她終於嘆了一口氣。
「也不是每個人都歡迎我回來呢,靜留。」
她偏著眼看去,儘管說出那樣的話,夏樹嘴角卻帶著笑。
「儘管出身這片土地,待在卡爾德羅貝那些年卻得關注整個惑星而非單一區域或國家。靜留,這樣的我,沒辦法成為庫魯卡領的領主。」
身為領主的人必須為領地的人民謀求最大的福祉,然而一個地方的利益增加絕大多數會伴隨著另一個地方的利益損失。──她輕聲地說,在離開北境前往卡爾德羅貝的馬車上,年少時的她毫不猶疑地只想成為庫魯卡領的守護者,然而……
「當銀水晶別上左耳,擁有新一代二之柱的便不僅僅是庫魯卡領,而是整個惑星。也許,這正是我被派往西境戍守的理由吧。」
她露出苦笑,靜留端起杯抿了口茶。
「但是,夏樹已經退役了。」
夏樹一怔,半晌卻只淡淡一笑。
「沒有比席曼更適合擔任領主職位的人了,即便是我。」
「還是一樣死腦筋吶……那麼,對於故鄉,夏樹還想做些什麼?」
如此毫不猶豫地評定現狀,靜留相信夏樹必定已為自己準備更合適的去處。
「嗯,靜留,這事也得妳幫忙,我想我們……」
離開庫魯卡村後,將馬頭勒向西方,穿越一片遍是飛砂的礫漠朝彼端疾馳,直到再也無路可走的時候,馬兒上的人將會看見一池寧靜而潔淨的湖泊。湖面倒映對岸長年不融的高聳雪山,幾脈蜿蜒的清流緩緩注入湖裡,再朝西北方的遙遠海洋而去。
夏樹說每逢深冬,舉目滿天滿地是雪,湖邊會結起一簇又一簇的冰晶,很寒、很凍,卻別有一分令人沉澱思緒的寧靜與孤寂。
湖面會結冰嗎?她好奇地問,夏樹搖搖頭,說自庫魯卡家有記載以來便不曾聽說過這座湖凍成冰。
「要不真想踏過冰面,到那座山巔瞧瞧老鷹眼中的庫魯卡領是什麼模樣。」
尋一艘小船划過湖去如何?她隨口提議,夏樹說小時只想著要游過湖去、要在天冷的季節裡比拚誰能在湖裡待最久,還真沒想過划船到對岸呢。
「庫魯卡家的孩子都不怕冷。」
憶起兒時趣事,她笑得驕傲,誇耀自己的最佳紀錄是待在湖中長達三分半之久。
早知就不附和她了,事後回想靜留有些懊悔,但說得一時興起竟卸了衣服跳進湖中的夏樹可怪不了誰。
「一分零八秒。」
「少囉嗦!……哈…哈啾!」
那個在湖邊自豪不怕冷的人終究還是感冒了。溼答答地走上岸時還說烤個火就足夠,當晚卻發起燒倒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模樣真讓人擔心。
「太久沒跳進湖裡,身體不習慣了。」
病臥在床的她一臉不服氣,她抽掉已被偎熱的冰毛巾換上新的。
「夏樹怎不說自己老了呢。」
「喂!」
夏樹一愣後幾乎坐起身來,與其說是生氣毋寧說是驚愕後的反應,彷彿從來沒想過那個字眼與自己的關係似的。
「……靜…留?」
探手撫上她還有些燙的臉頰,靜留若有所思。
十數年過去,她倆朝夕相伴,儘管還記得初識時的衣著,竟不知不覺忘卻了年少時夏樹的樣貌了。再過十年、二十年,是不是她也會遺忘如今這副模樣的夏樹‧庫魯卡呢?
「夏樹還記得我們首次見面的事嗎?」
似乎沒料到她會問起當年的事,夏樹一怔。
「記得啊,怎麼了?」
她問起那時自己的模樣,夏樹那對翠眸稍稍瞇起,唇角漾起懷念的笑。
白鷗。
她說初識時的她就像藍天底一隻珍珠白的鷗鳥,耀目不可逼視,是一顆珊瑚生們仰望憧憬的星。
「那我呢?」
夏樹略帶好奇反問,她一眨眼,說起當年那個矮了自己半顆頭,在她朝珊瑚生們打招呼時瞪著一對美麗眼睛轉也不轉的藍髮女孩。
「我哪會這麼蠢!」
夏樹出聲抗議,靜留笑著掠開她額邊的瀏海,忽地低聲說她已記不得那時夏樹的臉龐了,發著燒的藍髮女子一愣。
儘管她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記憶卻只留下梗概而遺失了細節,總不免讓人惆悵哪。──她嘆息自己的不知足,夏樹沉默半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要她將大行李箱底一本書拿來。
「書名是?」
「薇奧拉風土誌。」
微微一頓,她不動聲色翻找大行李箱,片刻後便在箱底看見一本舊書,深紅色的封面繪有鹿角雄偉的公鹿,書頁邊緣早已讓歲月漬黃。當兩人都還是學生,靜留就在夏樹的書架上看過這本書,那時她還定期收寄以青山駿鹿家徽封緘的家書。
『這本書……夏樹是想更了解我才買來讀的嗎?』
剛成為自己勤務生的女孩紅了臉支支吾吾而她咯咯輕笑,信手翻開都是些已曉得的家鄉的事,她把書放了回去卻沒想到再也沒機會拿起它。──成為五柱之後,除姨母偶有來函,她再也不曾關注過來自南方的消息。
「沒想到夏樹還留著這本書。」
難以釐清浮在胸口的情緒是什麼,不屬於懊悔也不近似決然,僅僅是……一片雲般的重量。她尚在咀嚼胸中莫名的心緒,夏樹卻喚她翻翻那本書。
「一百三十八頁。……我先說,不准笑。」
她依言翻開書,心裡詫異那些頁數寫了些什麼,卻不期然翻著一張邊緣已泛黃的舊照片。──照片裡的她在學生餐廳裡與週遭的珊瑚生們言笑晏晏,夏樹坐在另張桌子邊斜眼看著,一臉堪稱不悅。
「啊啦,這是……夏樹在吃醋嗎?氣鼓鼓的紅臉頰好可愛。」
看見這樣的她,怎麼可能忍得住笑?靜留吃了一記狠狠的白眼。
「這是我剛進卡爾德羅貝未久時被拍的。」
哼,因為亂丟被發現會更丟臉只好收著。──她偏開眼去碎碎抱怨,末了拋下一句。
「幸好還留著它,這樣妳就記得起那時我的模樣了吧?」
揚起一邊的眉、微噘著嘴,翡翠色的眼眸純淨而無滓,夏樹一如往常般直來直往面對她的多愁善感,靜留歛下眼輕嘆一聲。
也許對付心思曲折的自己,夏樹的率直是最適合的呢。那些話語總是簡單而明快,毫無模糊的餘地,直似一把快刀揮過,俐落地削斷纏繞心中的糾葛亂結。
──率直、簡單、俐落,以及,體貼……
她向夏樹央求那張照片,在她不甘不願卻又拒絕不了的嘟嚷裡收進珍藏的相冊。
「下次去城裡面時帶一台相機回來吧。」
她再次訝然,臥在床上的夏樹牽住她的手。
「有了相機,我們的事就不會只留在記憶裡。那些樹、那些雪山和湖邊的冰晶、村裡的人、林裡的狼和鹿,一切、一切,想留下的都可以留下了……」
說著說著,那向來低沉的話聲逐漸變輕。
「十年、二十年後,隨時都可以再回顧現在的我們與這片土地。」
她微微笑著,神情像似敘述日常瑣事般輕鬆自若,靜留卻彷彿聽見一樁承諾。她明白,夏樹聽懂她真正的悵惘。
夏樹繞著彎應承她──
「真不敢相信,我們就要在這裡一起慢慢、慢慢地變老呢。」
淺淺地,靜留展了顏,夏樹一撇嘴角,又嘟嚷一聲別強調那個字。
「拿到相機後,就可以把夏樹一天天變老的模樣都記錄下來,太好了。」
「一點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