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我們是Otome,悲傷之外,不是更應該想想還能做什麼!」
──她站在門扉之後,遙的聲音如雷般響著,臉上的淚漸漸乾了。
──扭開門把一推,廊上一片殘陽的紅光,她看見自己僅存的家人,那珍珠白的背影。
成為靜留的勤務生之後,夏樹更忙碌了。
身為妹妹的她與舞衣需要照顧勤務生姊姊的生活起居,舉凡晚間的服侍、休息日裡的打掃,皆是隨之而來的義務,作為相應的回報,靜留也會給予課業、舞鬥以至禮儀、舉止等各方面的指導。
在同學們所欽羨的「能得到靜留姊姊的指導與關愛」的特權下,夏樹卻越來越困惑。
『靜…靜留姊姊……妳怎麼……』
不論是廊間、草坪、樹下、餐廳、澡堂,甚至是靜留的寢室、夏樹與舞衣的寢室,只要夏樹一不注意,靜留的手便會抱上身來。
『啊啦?因為夏樹很可愛啊。……還是……夏樹討厭?』
夏樹漲紅著臉否認了,只是……有一些不習慣,也不明白。
──為什麼……只對她這樣?舞衣不也是勤務生嗎?
某次與靜留姊姊單獨的野餐後,她咕噥著問出口。火燒般的夕色下,靜留回過身來,背後高丘上臥著優雅大方的五柱之館,那抹微笑和著認真。
『夏樹想知道真正的我,不是嗎?』
夏樹抓緊手裡的野餐盒,吶吶點頭卻似懂非懂。靜留噗嗤一笑,雙手背在身後逕自走遠,珍珠色的背影少去平時的溫婉,增添一分飛揚。
夏樹未曾再看見靜留對她露出違背心意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壞心眼的笑,那雙紅色的眼睛閃著戲謔的神采,總喜歡逗弄她。
『討厭……臉紅的夏樹太犯規了。』
夏樹隱隱覺得,當初真是說了不得了的話。然而──
她更喜歡這樣自然不拘束的靜留。
擔著不知何時又會被靜留戲弄的小小煩惱,夏樹在卡爾德羅貝的日子一天天過著,平淡而快樂。
直到那日天空掃著幾抹稀淡的雲,她被喚往學園長室。
Miss瑪莉亞在靜留與舞衣面前將夏樹帶走,那是入學後她第二次進到純白的五柱之館。
午後的預備鐘響前,夏樹回來了,手裡捏著一封信,臉色極端慘白。
對舞衣的詢問她什麼也不說,下午的惑星史夏樹更一臉痛苦壓抑,幾乎掐斷手中的筆,講台上的Miss瑪莉亞只是投以關心的眼神卻沒多加詢問。
『拜託妳,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下課時夏樹只說了這句話便逕自離去,舞衣被那話聲裡異常的沙啞嚇住了腳步。
直到晚飯時間夏樹都沒出現,連服侍勤務生姊姊的事務也缺席。靜留問起時,舞衣只是搖著頭,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一顆懸在半空忐忑的心直到睡前都無法平靜。
那天晚上,夏樹沒有回寢室。
※ ※ ※ ※ ※
深夜時分,靜留闔上手中翻沒幾頁的書,按了按有些緊繃的眉間。
『那孩子……怎麼了嗎……』
靜留起身往茶壺裡放些茶葉,一手捏著壺蓋卻愣著半晌未蓋緊,視線投向壺底穿了過去。
叩…叩。
忽然,門外傳來緩慢的敲門聲。幾乎是立即地,靜留開了門。
──夏樹站在陰暗的廊上,室內橘白的光照亮她一臉泫然欲泣,一身制服還沾了幾處泥。
「夏樹妳……」
夏樹顫了顫唇,沒有發出聲音,清澈的淚卻從那雙紅腫的翠色眼睛滑下。靜留一驚,連忙將夏樹帶入寢室。夏樹任著靜留將她牽進房內,靜留才剛關上門放開夏樹的手,她竟膝蓋一軟,無力地跪坐下去。
「夏樹,發生什麼事了……」
她張著眼,眼淚像是無法再容納於體內般不斷落下,靜留搭住夏樹肩膀,語調放得比平常更加輕柔。
重複呼喚了她幾次,眼神渙散的夏樹視線緩緩聚焦,愣愣瞧著眼前的勤務生姊姊,舉起手卻又彷彿喪失力氣般跌回腿上。靜留這時才注意到,夏樹手裡緊抓著一封早已皺得不成模樣的信件。將那捏得死緊的拳頭握在兩手之間,靜留柔聲一問。
「這個……我可以看嗎?」
夏樹沒有回應,只是任由靜留扳開她捏得泛白的手指。
在燈下看完信件內容,靜留臉色也變了。
那是一封來自北境的信。
──庫魯卡伯邊境領奴獸大舉進犯,當地望族庫魯卡家為捍衛村莊全體罹難。
信紙中央的十字摺痕重疊數次,靜留幾乎可以想見夏樹開了又折、折了又開,多麼希望那上面的消息是她錯眼。
「夏……」
臉色慘青的她揪緊衣服下襬看著靜留,無助的眼神裡燃起一絲微弱的期待,終於說出一句顫抖的話。
「靜留姊姊,可以告訴我……上面寫什麼嗎……」
一陣疼襲來,蹙著眉的靜留按住夏樹的手,瞥了信件一眼,凝視著她輕聲複誦來信內容。
「上面說……庫魯卡家……全體……」
──靜留的手猛地被揮開。
「騙人!我不要聽!……那些……都是假的!我不要聽!」
夏樹緊緊捂住耳朵,垂著頭拒絕相信靜留的話,彷彿聽不見的事情便不會成真。蒼白的燈光落在癱坐著抱頭飲泣的夏樹身上,微顫的湛藍髮絲亦褪去原有的光采,靜留蹙著那雙淡色的眉,默默將她摟住。
靜留臂裡是無聲而確實的暖意與安慰,卻更強烈地讓夏樹體認到信箋裡的真實。
夏樹呼吸一滯,驟然咳出一聲,因微薄期望而暫緩的眼淚再度潰決,來得更兇更猛。
靜留很快便感覺到前襟為淚沾濕,夏樹低低的嗚咽一聲一聲漫了出來,她壓著聲音又哭又咳,發抖的力道震得靜留幾乎不能維持正坐。像是無法支持住身體的重量似的,夏樹趴倒在靜留懷裡啜泣,無力的雙手擱在地上,卻像是要緊緊抓住什麼般使勁握著。
靜留輕撫夏樹抽顫的背,另隻手覆上夏樹揪緊的拳頭。夏樹倏地一翻,握住靜留手的勁道掐得她眉一顫。
靜留忍著疼沒有抽回。她知道,夏樹緊抓在掌心裡的,就是她現下想確認仍擁有的東西了……彷彿回應似的,靜留也反握住夏樹的手。
一聲又一聲哽咽在胸腹間迴盪,靜留只是安安靜靜陪著她,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當壁鐘的針指向深夜十一點,橘白的燈啪地一聲無預警滅了,寢室內沉入一片濃重的黑暗,只餘窗外冷涼的月光在葉緣無聲亮著。
「……靜留……姊姊……?」
燈暗時夏樹身體倏然一抽,變得緊繃,呼喚帶著緊張與惶然。
「是,我在。」
半點也不猶豫地抱緊她,靜留在陰暗中湊近夏樹耳邊應著。
「熄燈罷了,我還在。」
夏樹放開靜留的手,摸索著攀住她的肩。微小的抽噎聲中,濕意再次漫上靜留胸前,那哭泣的聲音卻已添了分微弱的安心。靜留眨著眼,慢慢習慣寢室內的黑暗時,夏樹說話了。
「靜留姊姊……」
「嗯,我在這。」
「……庫魯卡家的莊園……有一棵十二王戰爭後栽下的樹……很高、很茂盛的樹……」
靜留撫著夏樹及腰的髮,靜靜傾聽。
「每年十月,庫魯卡家會在樹下聚餐,還有接著的數天秋獵……」
夏樹斷斷續續說著話,飄浮的聲音呢喃著北境庫魯卡家的傳統與榮光。
靜留眉尖一蹙,環著夏樹的手微微收緊。
──這孩子……以回憶作為告別啊……
「父親他……每年的秋獵總會獵到最多的山鹿和野豬,但是……」
儘管身為庫魯卡家最矯健的戰士,父親的騎術仍比不上旁支的叔叔;家族公認槍法最神準的卻是已一頭花白的大伯父;生著一對鷹眼的堂兄則是後輩裡最稱職的斥侯。秋獵結束後,晚宴上滿是姑姑與母親精心烹調的食物,家族裡年齡相近的孩子們圍在營火邊笑鬧歌唱,就連長年臥床的姨母也會出現,讓燦亮營火在她蒼白的臉抹上一層昂揚的紅。
有時,她會跟著家族裡的兄姊策馬橫過遠方那片荒涼的礫漠,朝懸在天邊的一抹皚皚白雪疾馳。當剽悍的馬兒開始粗重喘息時,庫魯卡家的年輕孩子們會在北境最雄偉的雪山下眺望那一池結滿冰晶的湖。偶爾,他們賽著誰能跳進湖裡最晚上岸,卻總是得病個半月之久才下得了床……
原先,那一片土地有別的名字。
北境的人感懷世世代代自奴獸手中捍衛當地的庫魯卡一族,便以那擁有湛藍髮色、蒼青雙瞳的家族之名代稱這片寒涼蕭瑟的北地。堅毅、樸拙、驍勇善戰,以家族的榮耀守衛這片冠有己姓的土地,守護在冬季的乾澀冰風中仍努力活著的人民──那就是庫魯卡家,代代以冰雪中傲然挺立的母狼為族徽,被邊民稱頌、被詩人傳唱的北地望族。
每晚行經家族大廳,總會看見高懸壁上的藍白家徽,夏樹都不忘提醒自己抗戰奴獸的使命。半年前,她聽從父親的話入學卡爾德羅貝,夢想著畢業後回鄉對付日益強橫的奴獸,為北境盡一份心力……
『Meister的能力先不提,兩年後能讓我看看優雅端莊的夏樹.庫魯卡嗎?』
父親的爽朗笑聲與自己的怒吼彷彿還在耳邊響著……只要探眼往北端的方向看去,那熟悉氣息的風彷彿就會吹上心頭。
乾燥而蒼鬱,冰涼且強勁的風,吹拂著懷念、牽掛、灼烙在心靈深處的故鄉。
她從不曾想過無法回去的那個荒寒故鄉。
「……我……喜歡那棵大樹……喜歡夜裡的營火……喜歡……有成群野鹿的樹林……」
「還有雪山……那片湖……父親、母親……哥哥姊姊…………我的……家族……」
夏樹喃喃說著,滑落的淚漾著幽微的光。她沉默半晌,靜留在逐漸適應的黑暗裡看清她眉眼裡的悲傷。
「回不去了……」
又一聲嗚咽,水光從她緊閉的眼角溢出。
「我沒有家可以回去了……再也……沒有……大樹下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夏樹抱住靜留,再次哭出聲來。靜留拍著夏樹背脊,仔細撫平她直滑的髮,紅瞳裡的心疼漸漸化為抉擇後的義無反顧,她輕著聲柔柔開口了……
「我來當夏樹的家人,好嗎?」
啜泣聲低了下去,夏樹抬起的翠綠色眼睛微微睜大,渲著愕然與驚疑。仔細抹去夏樹頰上肆流的淚痕,靜留溫柔地看著她,神情裡沒有半分玩笑。
「也許沒辦法代替那棵大樹、那片土地,但是……夏樹需要的時候,我就會在那裡。」
夏樹怔愣之後沒有說話,只是抱住靜留抽噎著慢慢止住淚水。
──因那提議在胸中燃起的暖意雖然微小,卻漸漸地融化了凍住全身的悲愴。
「……好點了嗎?」
夏樹搭著靜留的肩膀退開時,靜留不放心地問著,那悲傷的女孩歉聲說她弄髒了她的衣服。靜留搖搖頭要她別在意,夏樹抬起頭,那雙翠綠色仍沾著淚的眼在黑暗中閃了閃,忽然啞聲問出口:
「靜留姊姊……今晚……我可以待在這兒嗎?」
「想待多久都可以。」
靜留將夏樹扶到床上躺下,坐在床邊輕柔地撫著她的頭、她的髮。察覺夏樹的視線牢牢盯住自己,她握起夏樹的手,微微一笑。
「安心睡吧,我會一直陪著夏樹。」
夏樹的眼裡又泛起水霧,她將靜留的手緊緊攢在雙手之間拉向胸口。在那絲毫不曾遠離的暖意與溫柔撫觸下,她低泣著睡去了……
早晨的陽光射入屋內時,趴睡床邊的靜留醒了過來。輕輕將手抽出,按平夏樹微蹙的眉間,靜留悄無聲息起身撥了通電話。
「……是,夏樹.庫魯卡在我這。……讓她休息一天調適心情比較合適……但是,似乎……那孩子需要我陪著。……是,麻煩妳了,Miss瑪莉亞。」
夏樹醒來的時候,靜留正坐在桌邊,目光投向窗外,手裡端著一杯琥珀色氤氳的茶。
早晨的明亮天色自窗外傾入,靜留凝望的眼微微瞇著,淡色的長睫是比髮還淡的透明。風拂動紗質的窗簾時,靜留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柔軟的髮落了一絡在胸前。
「……夏樹,肚子餓嗎?」
那一天,她們沒有太多交談。
夏樹窩在靜留的房間裡發愣,靜留只是靜靜翻書、喝茶,在夏樹悲傷時握住她的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為她斟泡香氣和淡的茶,聽她述說片斷而不連續的回憶。
──全盤地,接受她有形、無形的慟,以雙臂裡滿懷實質的關心擁抱那個驟失依靠的孩子。
午間的陽光自雲層上篩下,卡爾德羅貝的風和而不烈,夏樹在越來越習慣的靜留的氣息裡睡著了。
恍恍惚惚地,她赤裸的腳踏上那片荒涼的北境礫漠。
冰涼刺骨的風從身後吹來,將她一頭藍色的髮扯向眼前寬闊無垠的冰藍湖泊。
波啦波啦的輕微聲響中,有小船橫過湖面,蕩開起伏的波紋。她走近幾步,看清小船上的人穿著一身她自小看到大的青藍色輕甲,拄劍威嚴地立在船尾。
──『夏樹,今天有乖乖的嗎?』
──騎在馬上的父親彎下身來摸著她的頭,蒼色的天空下那一身青藍的輕甲有激戰後的破損痕跡。
她朝湖中衝了幾步,驀地發覺腳被湖岸剔透的冰晶凍住。動彈不得的她朝小船大喊,湖泊上卻沒有半點自己的聲音,只有那逐漸遠去湖水的波動。
在她再也看不清父親額上的疤痕之前,父親那雙碧綠的眼睛始終凝視著她,劍刃的寒芒越來越模糊,終至與一身青藍的父親消失在湖面泛起的白霧裡……
──淌著淚的她聽見母狼的嚎叫聲自顯而隱,迴過身去,遠方是庫魯卡家本館所在的山丘。
夢境的最終,庫魯卡家的莊園在陰影與火光裡轟然垮燬,遍地冰雪中那棵歷經三百年寒暑的大樹卻屹立不搖。
夏樹醒來時房內只有自己,緊閉的門扉外傳來一句如雷的喊聲。
「哭泣是沒有用的!」
※ ※ ※ ※ ※
砰、砰兩聲,靜留收回眺望夕色的視線,回過神來。
瞥了一眼床上仍熟睡著的夏樹,靜留起身輕輕打開門,門後是那擁有燦亮黃髮的珍珠生NO.2。
「靜……」
靜留豎起一指制住遙,悄沒聲息闔上門。
「……她現在怎樣了?」
才將寢室的門關妥,遙就迫不及待把適才被打斷的話說全。靜留撫著臉,神色裡仍掛著微小的擔憂。
「又睡著了,所以才要遙妳別大聲嚷嚷。」
遙看了她一眼,有些不以為然。
「喂,靜留,妳是否……有些太過保護她了?」
靜留橫過來的紅眸多了分深沉的顏色,慣於微笑的唇角弭平。
「……什麼意思哪?」
遙將雙手叉在胸前,朗然直視不再溫和的靜留。
「就字面上的意思。」
靜留的眸子沉得彷彿染了血,平板的語氣溫度降低。
「遙,妳沒有家族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遙的髮晃了起來,在黃昏裡閃著暗金的光。她沉默半晌,似在斟酌著用詞。
「我想說,哭泣是沒有用的!」
「……遙,即使是妳,也不能再打擊夏樹。另外,我再說一次,小聲些。」
靜留的目光驀地森然如刀,前所未有的銳利令遙不禁一呆,她卻彷彿更生氣似的又大起聲來。
「所以我才說妳太保護她了!」
遙一揮手,滿臉不認同,悍然與眉眼凝霜的靜留對瞪。
「我知道這時候會很難過,但是,我們是Otome,悲傷之外,不是更應該想想還能做什麼!」
「那妳說,什麼是該做的?」
靜留踏上一步,血般爍亮的眼射出懾人的寒芒,遙到口的話全吞了回去。
「那孩子還在失了依靠無法自處的悲傷下,我難道不該先扶著她站起來嗎?庫魯卡家的事固然等著她去處理,但妳要一個還無法克制情緒的孩子做出什麼莽撞的決定?或者妳要我替她下所謂該做的決定?」
怒氣使得靜留音調亦高了起來,陸續有人聞聲而來,俱帶著訝異的表情望向兩位動氣的Triassic。
遙濃黃的眉蹙得死緊,似乎要出口反駁卻欲言又止,一陣無語後她轉過身去。
「……我是不想她一直陷在那難過的情緒裡。……也提醒妳罷了!」
意料之外的回應,瞧著悶聲說話的遙,靜留微感愕然,薄薄的怒卻消去了。
「遙,夏樹是我的勤務生,那孩子明事理的。悲傷過後,夏樹會有所抉擇,此刻先等等她吧。」
遙應了一聲不再多說,靜留撫著臉輕輕一笑。
「啊啦,都忘了,我這勤務生姊姊,就先代替夏樹謝謝妳了。」
「什、什麼……妳和她的事我才不想多管!……順便來講一聲而已!順便的,聽到沒有!」
驀然回過身低吼的遙臉上懸著不自在,靜留嘻嘻一笑,故意又說了聲謝謝。
「不、不用謝啦!……妳快回去照顧她吧,還在這一直笑……」
──喀噠,背後傳來門扉開啟的聲音。
兩人回過頭去,夏樹半垂著眼,正緩緩從靜留寢室走出。啪咚一聲,夏樹帶上門,靜留輕輕一喚。
「夏樹?不多躺一會?」
夏樹搖搖頭,在微顯陰暗的光線裡,那對如湖的眼褪去昨日的惶亂,閃著深碧的光澤。
「靜留姊姊,我沒事了。」
彷彿已向逝去的家族與慟心的悲傷話別,夏樹美麗的瞳眸重新展晴,水光雖未全數蒸散,卻已多了份愴痛後的堅強。
「謝謝妳,靜留姊姊、遙姊姊。」
那日黃昏,她向靜留與遙各行一禮便離去,漸漸沒入走廊陰影之中的背影單薄卻挺直。
庫魯卡家族的事慢慢在卡爾德羅貝傳開了。
對於同學及姊姊們的安慰,變得更為少言的夏樹應對得十分冷靜。舞衣曾以為夏樹是強自壓抑著悲痛而感到擔憂,夏樹卻以堅凝的神色望著窗外,淡淡說著她從不曾忘記庫魯卡這個姓氏。
『悲傷已過,我還有更該做的事。』
彷彿身體力行她所說過的話,夏樹更專注於Otome的修業課程,舞鬥課總與她同組過招的舞衣明顯察覺夏樹的轉變。
偶然的,在一次休息日裡,舞衣看見靜留攙著夏樹慢慢走出舞鬥場。
『今天又麻煩妳了,靜留姊姊。』
『啊啦,夏樹又變強了呢。』
──似乎是常常與靜留過招的樣子。與舞鬥技巧同時增長的,是淡淡的受傷痕跡。
除此之外,夏樹與靜留之間變得親暱了。
夏樹看著靜留的眼神中,不再是單純的憧憬,而是十足的信賴;靜留仍是那個巧笑嫣然的珍珠生NO.1,注視夏樹的眸光裡卻增添一份無微不至的看顧。
勤務生姊妹……不,同為勤務生的自己明確知道,靜留與夏樹之間已衍生更深一層的羈絆。
「我不想成為為某個國王戰鬥的Meister。」
珊瑚生修業課程結束前的秋季,在能俯瞰學園與溫德布魯姆市的山坡上,舞衣看見靜留與夏樹。風送來夏樹沉沉的嗓音,她止住腳步,停在那只允許兩人駐留的氛圍之外。
樹下的靜留與樹後的舞衣俱安靜無聲,等待夏樹未出口的話。
「……我是庫魯卡家的人。」
似承諾、似確認、似提醒,卻更像是宣告,夏樹轉過身來,微揚的風吹動她湛藍的髮,那一雙屬於北境望族的翡翠色眼睛裡是無雜質的堅定。
「我不會拋棄守護北地的使命,我的Master……是那片土地的人民。奴獸是北境住民的敵人,也是我的仇敵,過去、現在,直到未來,都是庫魯卡家母狼的敵人。」
宛如宣誓般,夏樹直直凝視著靜留,那猶帶一絲稚氣的臉龐已沒有這年紀的天真,下落的陽光映出她歷經悲傷與振作,刀刻後鮮明的陰影與線條。
「我要成為五柱。」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是一條比王國之乙姬更艱難的道路。舞衣瞪大了眼,靜留卻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來走向那個選擇艱辛未來的孩子。
「夏樹。」
靜留輕喚了一聲撫向夏樹的臉,緻麗的容貌裡鑲著心疼與理解。她皙白的指尖自夏樹臉頰滑下,往上一托,唇亦同時落近……
──舞衣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靜留…姊姊?」
夏樹驚愕地按著自己的唇,那純白色的珍珠生神情裡卻沒有絲毫玩笑或戲謔的成份,靜留極其認真地將夏樹環入胸前,柔軟的嗓音低下後是未知何來的承諾。
「好,夏樹。我知道了……」
「靜留姊姊?」
莫說樹後的舞衣,就連夏樹也不懂靜留話裡的意思。夏樹的疑問寫在臉上,靜留並沒有給出答案,只是摟緊她的肩,沉紅的眼睛凝視著遠方的天空。
風吹來的時候,靜留與夏樹的髮齊齊高揚,枯黃的葉掃過山坡。站在樹後的舞衣看見靜留伸出手來握住夏樹,而她那藍髮的室友收緊自己的手,與她一同望向天際的地平線。
※ ※ ※ ※ ※
時序進入春季,珍珠生們離開卡爾德羅貝的日子也近了。
五柱篩選儀式之後,夏樹見到淡淡笑著的靜留步出靈廟。
『欸、欸!妳們聽說了嗎?靜留姊姊被真祖大人選為三之柱了!』
那日課後,靜留姊姊的最新消息在同學們之間轟傳,夏樹靜靜收拾書本,冷肅的臉沒有多餘的情緒。
『真的?可是……靜留姊姊是薇奧拉家的人啊……』
『我聽說……薇奧拉公爵有意東山再起,但若靜留姊姊成為五柱,那就終生奉獻給真祖大人了呢。』
『像靜留姊姊這樣的人,Master得要是國王才相稱,但是溫德布魯姆王國的正統繼承人也還不到五歲。』
『那靜留姊姊有可能到其它沒擁有乙姬的國家,如卡爾迪亞或羅姆魯斯嗎?』
在越來越熱烈的討論聲中,夏樹和舞衣拎著書包默默離開教室。
「夏樹,靜留姊姊決定了嗎?」
「嗯。……或者說,她本就想成為五柱。」
「吶,夏樹,靜留姊姊……是因為妳的緣故,才有這樣的決定嗎?」
夏樹沉默一下,目光直盯著走廊轉角的亮光。
「不曉得,她什麼也沒跟我說。」
舞衣扯了扯頭上不聽話的翹髮,紫色的眼上抬至廊頂的樑柱。
「妳們都決定好了啊……我還沒什麼想法呢。」
夏樹緊了緊眉,出口的話有一絲蒼涼。
「……我並不希望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決定未來。」
「啊,抱歉……」
夏樹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神情裡有微弱的傷感。
晚間服侍完靜留盥洗後,她將夏樹留了下來。
「夏樹,陪我去外頭走走好嗎?」
挽著未乾的髮輕聲說話,靜留拈起桌上一封信,看向室外璀璨的星空,夏樹點著頭,一手拿起靜留的披巾。
兩人信步踏著夜間的草坪,在點點星光下橫過學園,走近一座陰影裡若隱若現的小巧涼亭。靜留坐在涼亭廊柱邊的長椅上抬眼向天,指尖夾著那封信箋微晃,什麼話也不說,夏樹只好問了。
「這封信是?」
靜留垂了深紅色的眸,將信遞給她。
「看吧,我不在意。」
信封上的收件人寫著靜留.薇奧拉,以那青山駿鹿的家徽封緘。棗紅色的封泥早已破損,薇奧拉家的象徵從中裂成兩半,青山與平野分離,彷彿斷了根。
瞥了一眼平著眉若有所思的靜留,夏樹抽出信箋,一絲淡雅香氣浮了開來。就著冷冷星光看去,制式的問候之後,紙上行雲流水寫著一封要靜留辭退五柱之職,返回薇奧拉家等待出仕他國乙姬的家書。
一聲輕笑傳來,夏樹轉頭望去,靜留唇邊懸著笑,半瞇的眼卻沒有任何情緒。
「這個署名……薇奧拉公爵……」
夏樹說著兩人都知道的事情,又看了靜留一眼,她卻只是沉默。
「妳會回南方嗎?」
捏著信箋,夏樹忍不住出口詢問,不願她離去的心情渲在眉眼之間。
「……我回信了。」
靜留一雙手交疊擱在膝上,微側著頭低聲說話,說了一句卻又沒有下文。
「信的內容是……」
幾乎是有些急切地,夏樹脫口就問,捏皺手裡淡青色的信箋。靜留忽然仰起頭,衝著夏樹一笑。
「我不回南方。」
「我不回南方喔……」
靜留確認自己的答案般複誦了一次,笑意變得飄忽。她抬起手,夏樹自然地將之接住,靜留微微使勁回握。
「父親的意思是,五柱和薇奧拉家只能選一個。」
夏樹抽了一口氣,靜留以無比認真的表情凝視著她。
「從今以後,我也只有夏樹這個家人了喔。」
星光下的她,微笑十分朦朧,那雙沉紅的眼睛雖有決意,卻還有一絲等待的不踏實。
──感謝的情緒在胸中升起,下一瞬卻淹來更為沉重的感動與心疼。
──已經……只有彼此了。
夏樹走近靜留,環住她的頸子輕聲在她耳邊呢喃。
「嗯,我知道。……我知道,我唯一的……家人……」
那熟悉的淡香浮上鼻端時,夏樹竟不禁顫抖。
──滿天星光好冷,她抱緊靜留,卻想起北境那棵孤立冰原的古樹。
兩人都已選擇未來,胸中的不確定感卻更濃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