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一之瀨,這些任務就麻煩妳。」
從御頭手裡,初歌接到一張任務單。
協助清除肆虐打鐵舖的鼠群、驅趕村落北側的毒蛇和狼群、將公告送給各村落村長、巡視各個駐紮地…………
初歌瞪了瞪眼,無言接受再一次的瑣碎任務,告退離開小谷城的忍者屋敷。
「啊,一之瀨,從這次任務開始,妳會有個引導的同伴,稍後他會去找妳。」
初歌踏出屋敷的時候,御頭從屋內遙遙說了一句,她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
小谷城傍琵琶湖畔而建,城內綠蔭遍地,清涼的風一吹入城下町,便帶著擾攘的喧嘩直送到近江這片土地上。
自淺井長政代父成為大名,並驅趕了南方的豪族六角家之後,近江著實迎接了許久未見的寧靜日子。琵琶湖的湖水,似乎也因權力鬥爭的消散而愈形清澈。
放眼近江近鄰,越前國朝倉家、美濃齋藤家與近江向來友善,在伊勢享有絕大影響力的佛國本願寺及山城幕府與近江素無往來,倒也相安無事。
夏末秋初,綠葉轉黃的時刻,拂過近江田野的風雖有些蕭瑟,起伏的金黃稻浪卻以纍纍低垂的穀粒見證了戰國時代難得的和平。
初歌正是在這種時節加入淺井家暗部的忍者。
『忍者?不都是些在黑夜裡高來高去、殺人於無形的人嗎?很可怕……』
『不,書上說忍者是隱藏在每個角落,伺機竊取各種情報的間諜角色,必要的話,還會施展各種變裝和忍術。』
神無與彌生爭論忍者究竟為何的言談仍猶在耳,最終還是皋月姊姊那句:『去暗部吧,好長些見識。』將她送入淺井家這個陰影下的組織接受訓練。
然而……
初歌看著紙上的任務列表,不禁疑惑了……
『這真是忍者該有的樣子、該做的事情?』
信步往城下町的鐵舖街走去,初歌邊走邊思索著暗部似乎比想像中親民,不一會便進入住家不多的九丁目。
呼地一聲微響。
──那是衣帶飄動,經過掩飾弱化的聲音。
初歌一凜,反手抽出背後匕首,一個後縱跳至空曠的路旁。
「誰!」
初歌望向聲音來源的一條街旁小弄,卻見一條黑影隱藏在屋子的陰影底下,身形瘦高,似是個男子。
『他國的間諜嗎……』初歌眉頭一皺,另隻手往懷裡扣了數把苦內,正準備全數釘在那黑影身上,那人卻突然出聲:「一之瀨……初歌是嗎?」
初歌一愕,那人從陰影裡閃了出來,卻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瘦高少年。少年一身黑衣裹得密實,只露出濃眉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剛變聲的嗓音有些沙啞。
「芋頭……不,御頭老大跟妳提過我了吧?」
「……你是……那個引導我的同伴?」初歌訝然出聲,上頭派來的人居然是個與她差不多歲數的少年,原本她還預計會跟著一個如老爹般的成年忍者學習呢!
「嘿,只瞧外表,看不起我嗎?妳曉不曉得遠藤直經大人怎麼對付六角一族的?」少年眼裡光芒一閃,唇邊浮現戲謔的笑容,初歌一時語塞。以外表來評斷忍者的能力是最不智的,遠藤大人便是最好的例子。遠藤家的變裝及縮骨術堪稱一絕,誰能料到暗殺六角承禎的人竟會是個稚齡童兒?
「抱……」初歌正欲出口道歉,少年卻突地打斷她的話:「用不著說抱歉!其實我早妳一個月進入暗部而已,今年才十七。媽哈哈,剛剛的話騙到妳了!」
少年自顧自笑得得意,自覺被耍的初歌卻是刷地冷了臉。
「……閣下怎麼稱呼?」稱謂雖用上敬語,初歌秀麗的容貌卻無絲毫恭謹,聲音亦顯平板。
「……妳可以叫我『前輩』。」少年眨了眨眼,初歌臉上登時罩了層冰。
「好、好啦,算我怕妳……」少年自討沒趣,挺了挺胸,驕傲道:「我乃隱藏於黑暗中的忍者,沒有名字、也沒有姓氏,有的只是一腔全為淺井付出的熱血!真要稱呼我的話,請叫我『暗黑愛國者』!」
初歌面無表情看著那一身黑衣的年輕忍者。
微風一陣吹過,她舉步向前,從少年身邊擦了過去,視而不見。
「喂、喂!妳等等、等等啊!」
※ ※ ※ ※ ※
「……沒有問題!一之瀨大人、暗黑大人,巡視辛苦了!」
駐紮兵在初歌與暗黑前來巡察時,認真回報城下町郊外的治安狀況。
「好好加油……啊,初歌等等我。」暗黑笑咪咪地向駐紮兵揮了揮手,快步跟上走遠的初歌。
一整個早上,這位叫做暗黑的年輕忍者就跟著初歌一塊執行任務。
──只是跟著而已。
初歌花了好大力氣和時間才把村北的毒蛇與狼群驅走,這暗黑卻只是心血來潮時才幫宰幾隻狼崽子,或挑揀蛇屍取走毒牙好製作毒藥。初歌也沒搭理他,一個人默默做著交代下來的任務。
這當口巡視完駐紮地,還有份公告得送給南郊的村長,最後協助打鐵舖清理完鼠群,一天的工作才告結束。
兩人草草吞了幾顆飯糰,算是用過午飯,便循著泥土路往南郊直走。
夏末秋初氣溫雖已逐漸轉涼,正午的陽光仍然炙人,還未到南郊村長家,兩人俱已滿身是汗。暗黑當即提議往熟人住處稍做歇息,初歌見時間甚早,也真有些乏累,便隨著他往那位喚做權乃兵衛的友人住處去了。
「……啊哈哈,兵衛老哥最近酒喝比較少,人倒是清醒多了。」
「去!說什麼話,還不都佐吉那小子來找我拚酒的嗎?」
「嘖嘖,老哥藏酒是出了名的,尤其是神社的酒,喝過的都稱讚呢!佐吉常溜來這找酒喝也不奇怪……不過,最近他好像頗忙哪?路上碰見總是來去匆匆的。」
「……這倒是,聽說還準備著好多旅行用的東西哪……」
「喔?佐吉要去旅行啊……」
耳邊聽著暗黑與權乃兵衛閒聊,初歌暗自覺得這同伴聒噪得很,手邊卻逗起權乃家一條白狗。那狗懶洋洋蜷在陰影裡打盹,初歌搔弄牠耳朵幾下,白狗掀了掀眼卻張嘴就咬,喀地一聲咬空,若非初歌手縮得快,只怕被當骨頭啃了。
「……欸欸,一之瀨大人小心……」權乃兵衛忙湊過來安撫白狗,苦笑著解釋:「這佐吉養的狗除了主子和我,不給人摸的,前幾日町裡的伊藏才差點被咬斷手而已,大人千萬別碰牠呀……」
初歌微微一笑,直起身來朝暗黑點點頭,示意他該離開了,還有事等著她做呢。
兩人離開權乃兵衛家後逕自往南郊村長家遞送公告,一路上暗黑臉上始終掛著奇異的笑容。初歌瞧著古怪,只是心裡頭納悶,卻也不曾開口相問。
折返城下町時,兩人繞了遠路,巡視一條較僻靜的林道。林道兩旁滿是竹子,人聲甚少,走了許久,林道盡頭已在前方,暗黑和初歌卻突然停下腳步。
日光自翠綠的竹叢間隙射入,微暗的天色下看來竟有些碧幽幽的,驀地,青竹輕搖,千百根竹葉瑟瑟亂響。
──竹林深處有團綠影向初歌兩人迫近。
初歌下意識往身後匕首摸去,暗黑卻擺擺手示意她無需緊張。
綠影移出竹叢時逐漸變為人形,末了站在初歌與暗黑身前的,竟是一位身著深綠忍服忍兜的青年忍者,正是暗部裡資歷甚深的忍者老爹。
略顯雜亂的黑髮之下是一張堅毅年輕的臉孔,瞧來約莫廿五年歲,合該是當爹的年紀了……
『……最謎的就是沒人看過老爹的子女群,或許『老爹』這兩字不過是個代號……』
「……暗黑你搞什麼鬼?我不需要旁白介紹。」老爹眉頭一皺,對鞠躬的初歌點頭回禮。
暗黑哈哈笑了兩聲,突然迸出一句:「老爹,佐吉那小子正準備出遠門。」
老爹一愕,沉吟道:「我曉得了,回頭再叫白井釀些酒送南郊去……」話未說完,老爹瞥了初歌一眼,正色道:「暗黑要記得你引導的職責。」
「我正準備跟初歌說呢。」
「嗯,」老爹點了點頭,身形又開始模糊:「該說的說完,快去找隱世之里的使者吧,我先走一步。」
「老爹慢走。」
「……剛說的引導是?還有那佐吉……」初歌聽完暗黑與老爹的對談,甚感疑惑,一個不起眼愛喝酒的村民竟需要暗部特別注意?而老爹口中所說,暗黑身負的引導職責指的又是什麼?
「我馬上跟妳說……不過老爹真神,曉得我有事要跟他報告,還選了個沒人的好地方……」
「……不,我碰巧來砍竹子燒飯的。」綠影已消失,老爹的回答卻在竹葉沙沙聲中緩緩擴散,餘音不絕……
──好個刻苦勤儉的忍者。初歌如是想。
「初歌。」
初歌一回神,暗黑臉上又掛著那奇異的笑容直盯著她看。
「妳知道為什麼御頭老大會派這種工作給你嗎?此外,忍者有些時候是必須多話的唷,妳太靜了。」
※ ※ ※ ※ ※
數天前,鐵舖所在的七丁目發生了一起小小的追罵戰。
「前田──把消炭還來───!」鍛冶材料商從店舖裡衝了出來,大罵的聲音幾乎響遍七丁目。
「……借來用一下,改天還。」被追的鎧鍛冶學徒前田小次郎撇了撇嘴,以欠扁的表情硬塞給店家一張口頭借條,抱著一堆烏漆媽黑的消炭三兩下便跑得遠了。
※ ※ ※ ※ ※
『忍者並非如外界所想,盡是些暗夜殺人的角色。最常做的工作,其實是情報蒐集。』
『那麼……情報從哪來呢?野間町下,鄉民的口耳謠傳,往往隱藏了各種訊息。』
『暗部這些毫不起眼的工作,說是親民,不如說是給忍者們機會深入民間,打探情報的管道。』
暗黑說了幾句話突然告辭離去,留下初歌一人怔愣在回小谷的路上。
短短數句,卻點出了忍者於戰國時代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向。
陡然間,初歌豁然開朗。
日照微偏,初歌踏著自己的影子返回城下町,沿途村民們精神的吆喝與稻浪翻滾的沙沙聲,皆無腦海裡暗黑的話語響亮。
『妳知道為什麼御頭老大會派這種工作給你嗎?』
初歌緩緩點著頭,這是為了將情報的網絡深埋入町裡的各個角落。
『忍者有些時候是必須多話的唷,妳太靜了。』
我太靜了?相較於暗黑的多話,初歌覺得自己像個啞子。
……等等。
……套話?
「……初歌?」
額間驀地一痛,初歌低喊一聲回神,週遭的景觀卻由鄉野稻田替換成街坊火爐,滿是叮噹的捶打聲與鼎沸的人聲,初歌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已回到小谷鐵舖所在的街道。
明亮的藍天下,身前那彈了自己額頭的人,正有些疑惑地盯著她瞧。她有一張與初歌一模一樣的臉孔,同樣的身高、同樣的嗓音,腦後亦紮著高翹馬尾,不同的是一身鍛冶師的穿著,肩上還扛了把細筒火槍的半成品。
「啊,神無是妳……」初歌撫著額頭,對自己的雙胞胎微笑。
近江自西方鐵砲傳來後,國友村在前代足利將軍支持下,一躍而為著名的鐵砲生產地,國友鐵砲鍛冶的歷史於焉開始。自此近江鍛冶之風日盛,拜在鐵砲師匠門下學習者逐漸增多,立志成為鐵砲兵而跟著砲匠學習相關技巧的人也不在少數。
『如果初歌是暗夜裡奪人首級的殺手,那我就當個百里外取人性命的鐵砲兵吧。』
當初歌進入暗部時,她的半身也決定了自己的未來。
在皋月與鍛冶師棟樑協助下,神無拜入小谷有名的砲師蕾菈門下修業。因學藝時日尚淺,平時多在小谷城下町的鐵舖準備各式鐵砲材料,這下恰巧與初歌碰上了。
神無抬手按住初歌掌背,輕輕揉散她額上殘餘的微痛,有些沒好氣地說:「走路心不在焉的,哪天就走去美濃,走不回小谷了……在想什麼?」
初歌微微一笑,搖頭道:「晚些再跟妳說吧,我是來幫清老鼠的。」
「老鼠?」
「嗯,」初歌點了點頭,解釋道:「御頭說鐵舖最近有鼠群肆虐,命令我來協助清除…………妳笑什麼?」
神無的反應從起初的呆愣,轉變為竊笑,當初歌略帶疑惑地詢問時,更毫不客氣放聲笑開:「哈哈,初歌,這就是皋月姊要妳當的忍者?打老鼠?前幾天還是去發告示板?哈哈哈──」
初歌臉一紅,瞪了神無一眼,反擊道:「那妳呢?每天搬海綿鐵砧木、搓火繩的,以後拿海綿鐵砸死人、拿火繩勒死人麼?」
神無笑了兩聲,隻手搭上初歌的肩膀,眨眼道:「……初歌,過幾天蕾菈師匠就要教我砲術的基本技巧了唷,要是妳還在打老鼠……」
「我……」初歌一窘,面對神無的揶揄,卻是啞口無言。
「……咦,初歌妳原來這麼多話……」
背後傳來訝異的聲音,神無和初歌一轉頭,卻是適才告辭離去的暗黑。
兩人神情都有些冷卻,神無僅朝這位不認識的忍者點頭致意,初歌則問道:「有事嗎?」
暗黑搔了搔頭,指著鐵舖街後頭一間不顯眼的房子說道:「我剛剛接到通知,這幾日鐵舖出了那麼多老鼠,就是有人堆了太多白木棒在那裡的緣故……」
神無望了一眼,記得那房子原是間鍛造屋,現已廢棄,成了堆置雜物的倉庫。
「既是如此,清理掉就能解決鼠群的問題了。」
暗黑正要點頭,那倉庫忽然冒起濃濃的黑煙,直往上竄。
「失、失火了?」三人一看大驚,連忙衝了過去!
暗黑一腳踹開倉庫的門,卻沒料那門只是虛掩上,差點跌了個仰八叉,倉庫裡面的兩個人卻駭得蹦起身來。
「咦?前田……和阿亞?」
那兩人原來是鎧鍛冶學徒前田小次郎及修行中的武士道侍黑崎一護。
初歌三人定睛一看,倉庫不是失火,是那舊鍛冶爐正賣力燒著東西,只是排氣不良,弄得黑煙骨突突直冒,將爐邊前田和黑崎兩人燻得一臉烏黑。
「呼,暗黑你要嚇死我們啊……」前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轉頭不耐地朝火爐猛遞柴薪。
「你們在幹麻啊?」暗黑表情錯愕地巡視四週,倉庫內堆滿了白木棒和一些黑石,不時有嘰嘰的鼠叫聲傳出。初歌隨手撿起地上一塊黑石,入手沉重,卻是冶煉用的消炭。
蹲在地上的黑崎一護邊將消炭丟入火爐,邊微笑著神秘預告:「等等你們就知道了。」
──神無突然明白他們在做什麼了。
──山高的柴薪、山高的消炭堆。
──濃濃的黑煙冒了兩個時辰,滾出八顆小小、小小、毫不起眼的炭。
看著黑崎與前田面面相覷,神無挑挑眉,冷冷吐了兩個字。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