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這個……給姐姐。」

彌生有些靦腆地遞給初歌一個小巧的袋子。

 

初歌瞧著掌裡那繡工精緻的水藍小袋,微笑道:「我能打開嗎?」彌生眼瞧地點了點頭,頰上浮起淡淡的紅。

初歌解開袋口的結,從袋子裡滑出一張小小護身符,符上細細刻著祈念配戴者平安的字句,隱隱泛著樺木的清新香味。

「這是……我請千景大人製作的護身符,也向神明請求過了,希望姊姊這一趟出門,平…平安……平安無事……」

彌生軟軟的聲音至語尾化做哽咽,長髮因低頭而垂落在纖細的肩膀上,隨輕微的抽泣聲顫抖著。

遠方的伊賀忍神秘難測,街頭巷尾對此次戰役的揣想莫不夾雜著擔憂,就連齋女大人占卜後的卦象都顯示此戰十分兇險。對於將隨軍出征的初歌,彌生實在很擔心,在道別的此刻,終於壓不住內心的情緒,任淚水落下。

「彌生……別擔心……」初歌蹙攏眉頭,抬手擦去妹妹滿臉的淚,緊握著掌裡的護符安慰道:「……不會有事的。」

「……最好是不會有事。」不悅的嗓音從長廊邊傳來,卻是聳起眉,一臉寒冰的皋月。

「姊姊您怎麼出來了,外面風大……」初歌起身迎向皋月,病弱的她僅披了件外袍,就這麼暴露在秋季漸寒的涼風中,單薄的身子幾乎要被吹倒。

「妹妹都要往鬼門撞去了,我不出來見最後一面成麼?吹個風死不了人的!」皋月眉眼隨譏刺的話語越見惱怒,卻因波動的情緒咳了起來。

「皋月別激動……」千景從長廊邊轉出來,手上挽了件長衣,臉上是與話語內容全然不合的良善微笑:「初歌還沒走上戰場,先幫妳辦葬禮可就難看了。」

「千景妳閉嘴。」皋月拉緊藥師幫她披上的衣服,怒氣全然沒有消退的跡象:「長政大人究竟在想些什麼,怎會派個蠢蛋率軍對抗從未交鋒過的伊賀忍軍!淺井家的士兵是死不完的亡靈軍麼?我的妹妹可不是!」

姊姊的怒氣全是對主公和上部大人的指控,初歌一時無言。雖說暗部不直接聽令於領軍的上部良丸,但偵查的職務怎可能與戰略決策劃分開來?暗部裡一些質疑上部大人能力的風聲流言她可不是沒聽過。

『嘿,偵查的路上會不會滿滿都是伊賀忍呢?暗部的人,死在伊勢幽暗的山崗上倒也合適。』

暗黑的戲謔話隱然呼應皋月此時的憤怒,初歌也不覺苦笑了。

「初…初歌姊姊…真……真的會死嗎?」彌生原已收住的淚水又伴隨哭聲滑了下來,全然潰決。

「彌生別哭……」不知該怎麼安慰彌生的初歌,只得不斷擦著她擦不乾的眼淚。

「別哭了!有我在,初歌死不了的!」皋月拍了拍彌生肩膀,從懷裡探出一條做工緻密的胴締腰帶。腰帶顏色深藍,繡著翻滾的波浪紋與雲紋,與初歌慣穿的忍鎧十分搭配。

初歌接過腰帶,這才瞧見腰帶內側以硃砂繪了咒文,手指搓了幾下,卻褪不去那深紅的色澤。千景掃了那咒文一眼,目光突地一深,但沒說話。

「戴上。」皋月命令道:「不論何時都不准卸下。」看著初歌繫上腰帶,皋月又出聲補充:「睡覺、沐浴也不能離身,曉得嗎?」

見初歌點頭應允,皋月沉默好一會突然嘆了口氣,語氣變得和緩:「……也只能這樣了……這次伊勢之戰,連星星也看不出確切的徵兆……」

皋月蒼白而冰涼的掌搭在初歌手背上,她察覺到姐姐向來不說出口的關懷與彌生的擔憂毫無二致。

「軍師預估這場戰役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戰事一結束,我馬上會回來。」

瞧著一臉堅決的初歌,皋月又嘆了口氣,轉身往內室踱去:「無法預測的事,承諾只是求個心安……去吧,我不送妳了……」

皋月話聲雖小,初歌卻也聽在耳裡,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千景遞給初歌一個小布包,淺淺一笑:「裡頭有些丹藥,我想妳用得著的。」

初歌道了聲謝將藥丹收入行囊,望了遠去的皋月一眼,輕聲道:「千景大人,我姊姊她……」

千景點頭應允道:「放心,回來的時候,會讓妳看到一個健康的陰陽師。」語畢瞥了皋月一眼,輕笑著眨了眨眼:「這不是心安,是既定的未來。」

「謝謝您,千景大人。那麼……我走了。」

初歌向千景鞠了一躬,轉身往一之瀨館大門走去。彌生抽了抽鼻子,舉步跟上。

「我……我送姊姊到門口。」

初歌點點頭,沉默地背起行囊邁開腳步。

每一次舉腳,都遠離熟悉的姐妹,往未知的凶險靠近一步;如果可以,她亦不想離開小谷、離開一之瀨館,然而……她是暗部的忍者。

──忍者戒律的首條就是兩個字──「服從」。

戰國時期,每個堅守道的武士們都顯得如此志氣高潔,隸屬於陰影的忍者們也有黑暗世界裡不容違背的規則。

有時初歌會想著任務與生命間該如何取捨。

當人的性命與戒律相牴觸時,無論哪種選擇都會留下遺憾。

眾多前輩們眼中深沉的憂鬱會是這樣來的嗎?

如果是自己碰上該抉擇的那一刻呢?

──沿著步道往大門走去,日光穿透枝葉,在初歌沉思的臉龐打上一塊塊斑駁的陰影。

如果是那選擇性的一刻,她會放棄自己的生命來保證任務成功。

真的會毫不遲疑地赴死嗎?

──初歌瞥了身旁同樣沉鬱不語的彌生一眼,遲疑了……

『忍者該是種沒感情、不在乎生死的動物。』

佐吉在那次追捕行動中說過的話掠過初歌心口。

當時他以殘忍的笑容恥笑自己無謂的憐憫,那句話初歌曾嗤之以鼻,卻在前往戰場的此時如雷聲般震撼著她。

摒除感情是嗎?

能摒除就不會有所疑慮了……然而,那還是人嗎?

「初歌。」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神無穿著家居的浴衣靠在步道旁的樹下,一身簡便,看著她的目光卻十分深沉。

「神無姊姊,我以為您不來了……」彌生看了神無和初歌一眼,眼眶又泛紅了。

「嗯,我來了。」神無揉亂彌生一頭黑髮,隨口應了聲,卻抬手扳住彌生肩膀,將她往主屋方向推:「彌生回屋去,我有話和初歌說。」

「咦……」彌生疑惑地抗拒:「不要……我要送姊姊出城下町……」

「聽話。」神無扳起臉瞪著彌生,初歌按住神無的手和彌生肩膀,微微一笑:「彌生先迴避一下,待會再送我吧。」

彌生百般不情願點點頭,瞪了神無一眼,往門口去了。

見彌生走遠,初歌靜靜地望向神無:「要跟我說什麼?」

神無微抬著腳,想將腳邊的小石子踢遠,卻發現步道上乾淨的連張落葉也沒,只好吶吶道:「是沒什麼要緊事啦……」

初歌側頭盯著向來對自己說話直來直往的同胞姐妹,不自覺笑了,竟選在這時不擅言詞呢。

「笑什麼!」神無白了她一眼,初歌將鬆脫的行囊拉上肩,笑得更開了。

──今天已有太多離別的悲傷,對於神無,就別再以一般的方式道別吧。

「我要走了,沒東西要送我的嗎?」

神無一陣沉默,初歌笑容逐漸歛去,輕聲道:「我以為妳會同我一道去……」

神無撇開頭,語聲滿是不悅:「師匠說我還沒出師,要不非讓伊賀人嚐嚐我的三連狙擊不可。」

初歌明瞭藏在她一臉不甘底下的,是必須與自己分開良久的失望;同樣的臉孔、同樣的聲音,連心思也是同樣的。但是,她是暗部的忍者……

「初歌妳這個笨蛋……」神無轉身捶了無辜的樹幹一拳:「好幾個月圓月缺啊!該死的暗部……該死的……該死的伊賀人!」

初歌截住神無再次揍向樹幹的拳頭,默默拂去黏在她手上的樹屑,眉眼是適才未見的黯淡。

神無無力癱靠在樹幹上,低垂著頭咬緊唇一言不發,初歌握著她紅腫的拳頭,無言良久還是輕輕說了:「我要走了……」

半晌,神無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下次了……」神無的聲音細若蚊蚋,初歌不由湊近:「妳說什麼?」

「我說再也不會有下次了!」神無突然伸手將初歌緊緊抱住,大聲道:「再也不會讓妳對我說『我要走了』!下次出兵,我會拿著鐵砲跟妳一道上戰場!」

感受到神無藉著擁抱傳來的離情,初歌怔愣後抬手回擁,閉起眼在她耳邊低聲道:「我會平安無事的……神無,給我妳的勇氣和決心……告訴我妳相信我會平安……」

初歌回擁的力道加強,蹙緊眉將臉埋入神無肩膀:「只要妳如此堅信,我就會平安無事歸來……」

「初歌,」神無喚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澄澈:「……我要送妳禮物。」

初歌抬起頭,如此近的距離內,她只看見自己的倒影投射在神無那雙烏黑又堅定的眸子裡,好多個初歌、好多個神無。

「什麼禮物?」

「我送妳一個承諾。」

「承諾?」

「只要妳平安歸來,我就不跟妳計較這次分離。」神無一臉認真,黑眸銳利如刀鋒:「如果敢缺了什麼手腳,看我饒不饒得了妳!」

沒料到是這樣的禮物,初歌驚訝地回看神無,她略感不自在地飄開了目光:「彌生在大門那等著……」

神無按住初歌肩膀,匆匆將她轉向大門方向。初歌被她推著往門口走了幾步,咯咯笑了。

「有什麼好笑!」神無微窘,初歌搖了搖頭,燦然一笑。

「這承諾我記得了。」

「我會活著回來……因為妳是這麼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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