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的玉繩(3)

III 
 
 
 
我站在妳面前,妳卻不知道我愛妳;
我愛妳成癡成迷,卻不能說我愛妳;
我想妳痛徹心扉,卻只能深埋心底。

天上的媛星能在夜空中俯瞰大海,深沈的海洋會倒映紅星的光影。鳶自高空投落,隔著海面卻依舊無法觸及深潛的魚。

妳我咫尺相對,卻遠如天涯。

──同為HiME的命運只將我倆距離稍稍拉近,我伸手仍搆不到妳固執前進的肩膀。

──曾幾何時,橫亙在妳我之間的遙遠距離,讓這分單純的感情變了調…… 

 
 
夏樹升上高一的五月,時序進入稍舒適的春末,這風華之地發生的怪事忽然呈倍數增加。繼風華灣內的遊輪突然斷成兩截沈沒,前庭出現疑似靈異現象的巨圓燒灼痕跡之後,亦有不少學生目睹校園暗處倏忽來去的黑影。執行部雷厲風行的搜索毫無線索,部長珠洲城遙鎮日裡神經緊繃,在校園內巡邏的身影彷彿發怒的怪獸般不可招惹。 
 
這日,連素來鎮靜沉著的學生會長亦在看清楚的瞬間啞然了…… 
 
一夜之間,後山燒出一道高速公路般筆直寬廣的蒼白傷痕。全校炸了鍋般流言沸騰,學生會與執行部全體動員展開調查,便連教師間也議論紛紛,然而執行部長口中的「犯人」似乎蒸發般全無下落…… 
 
 
 
學生會室中,靜留手指靈巧地敲著鍵盤,輕輕點壓白色的Enter鍵,螢幕上顯示出新進轉學生的個人資料。 
 
「是這個孩子吧。」 
 
聽見靜留這樣說,已換穿高中制服的夏樹坐在寬大的桌上率性地轉過身來,低下頭盯著螢幕,全然忽略幾乎退到大腿腿根的灰褐色學生裙襬。 
 
「鴇羽舞衣……果然……是取得風華的獎學金而轉學來的……」 
 
「為什麼會對這女孩子有興趣?」 
 
靜留故意擺出吃醋的模樣,稍稍強調「興趣」兩字,夏樹橫了她一眼,隨口應聲沒什麼。靜留凝視緊盯螢幕思索的夏樹,唇邊換回平穩的微笑。 
 
「和後山的那件事有關係嗎?」 
 
猜中了。夏樹倏然轉過的視線與靜留絳紅的眼睛對個正著,明白無法敷衍過去的她迴身跳下桌,背轉過去。 
 
「……抱歉,我不想把靜留捲進來。」 
 
靜留聞言只是一笑,習慣性地嘆氣。 
 
「唉,什麼話都坦率地說出來就不是夏樹的風格了哪。」 
 
靜留數落人的語氣柔和得堪稱寵溺,被視為小孩子卻無法反駁的夏樹臉一紅。此時,學生會室的門被拉開了。 
 
「啊,玖我夏樹……」 
 
走進來的是有學生會雜工之稱的楯祐一,跟在後頭的副會長神崎黎人彷彿感覺到室內不同的氛圍而爽朗一笑。 
 
「哎啊,好像打擾到什麼了?」 
 
夏樹面無表情撫平翹起的裙襬,靜留卻橫過眼,報以惋惜的微笑。 
 
「真是不解風情哪……我們正在進行好事呢。」 
 
「靜留!」 
 
夏樹微顯尷尬地抗議著,正準備告辭時,學生會室的電話響了起來。 
 
從理事長邸直撥過來的電話請學生會的人帶鴇羽舞衣姐弟往理事長邸一趟,聽見電話內容的夏樹眉頭一皺,卻仍舊什麼也沒說便離去了。 
 
請黎人和楯往醫護室通知鴇羽姐弟後,靜留坐回電腦前,再次打開那名轉學生的人事資料,幽幽嘆了口氣。 
 
「這孩子……也是HiME嗎……」 
 
靜留撫著臉,想起夏樹及後山的火災,溫亮的紅色眼睛內落了片雲。 
 
 
 
HiME──Highly-advanced Materializing Equipment,高次物質化能力。 
 
不久前,才知道身上那獨特的紅色刻印所代表的意義。 
 
那天夜裡有著清亮的月光,月旁媛星不若其他星子褪去蹤跡,明明滅滅眨閃著深紅的光華。 
 
她卻渡過有生以來最險惡的一晚…… 
 
 
 
※ ※ ※ ※ ※  
 
 
 
『再這樣下去……妳和夏樹都會被殺唷,會長大人。』 
 
蹲踞在兩公尺高的樹上,那名叫炎凪的白髮少年按住頭頂一本紅色的書籍,臉上掛著令人厭惡的悠閒笑容,看著她攙住昏迷的夏樹狼狽奔跑。 
 
後方傳來惡意明顯的追趕聲,靜留不與他應答,只是用力摟緊夏樹的腰,扛住她的肩膀往森林深處逃去。 
 
原來……夏樹身上頻繁的傷就是與這些怪物戰鬥而來的嗎? 
 
雖然那少年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但若不是他將自己從宿舍引來學園後森林,昏迷的夏樹也許就…… 
 
靜留搖搖頭不再想下去,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擺脫那隻有著螞蟻外型的巨大怪物,把一身是傷的夏樹送往醫院治療。可是……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掛在身上的夏樹越來越沉,身後雜沓的爬動聲卻越來越近。 
 
靜留死命拽著夏樹一腳高一腳低邁過盤根錯節的大樹底及一條乾涸的水道,忽然衝進一片淡淡的月光下。 
 
靜留訝然地停了腳步。 
 
冷白的光線均勻灑在眼前平坦的泥地上,週遭的樹不知為何未曾侵佔此處一分一毫,山壁與大樹將泥地圍成一處上圓下方的區域,自空中俯瞰應是鐘型的平地吧。 
 
山壁上,竟閃著十來處淡黃的狹長亮光。 
 
「妳的孩子……在等著妳呼喚呢,靜留。」 
 
無暇顧及忽然從樹枝頂消失出現在身後的怪異少年及那不知所謂的話,她已聞到後方怪物散發的惡臭。往四周快速一瞥,靜留看見山壁下一塊大石後有縫隙可堪躲避。 
 
急急忙忙帶著夏樹擠到大石後,靜留緩過氣只覺幾乎累癱,白色的制服也被泥塵弄污數處,右下腹胎記的部位更傳來一陣陣的熾熱感。 
 
「唔……」 
 
身邊的夏樹忽然發出一聲呻吟。靜留低頭看去,眉間死皺的她仍然未醒,身上的賽車服多處割破,頸邊還滲著血,靜留忙抽出手巾按住傷處。 
 
「真是狼狽的夏樹哪……」 
 
凪不知何時蹲在石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們二人,臉上又是那隔岸觀火的笑容,靜留不由地眉梢一挑。 
 
「哈,別生氣啊。」少年站起身來,按住頭頂的書,忽然一個後空翻,輕巧地落在山壁側,邪魅細長的眼睛往樹林一瞟:「親愛的靜留,妳打算怎麼做呢……這兒可沒有別條路可以逃喔。」 
 
話聲剛落,那隻螞蟻外型的怪物從樹林內探出頭來。怪物開閉的大顎不斷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頭頂的觸角緩緩搖著,複眼在月光下閃著嚇人的烏光,緩緩地往空地內爬了進來。 
 
靜留躲在大石後窺探著,細長的淡色眉毛緊蹙,全然不理會一旁帶著莫名笑容注視她的凪。 
 
「傷腦筋……回頭得請珠洲城同學準備殺蟲劑全校消毒哪……」 
 
喃喃自語的靜留正考慮在此與這怪物耗上一晚,右下腹微熱的胎記忽然燙得刺痛起來,她忍不住伸手摀住。 
 
「……騷動了嗎?HiME的紋章。……媛星正亮著呢。」 
 
靜留終於看了凪一眼,闇夜裡深紅色的眼睛射出警覺的光。白頭髮的少年衝著她笑,手指在空中畫出一個形狀,正是靜留胎記的形狀,他背後的夜空懸掛著一輪蒼白的圓月,月旁閃著一顆妖異紅星。 
 
「……你知道些什麼?」 
 
凪笑了,沒有正面回答。 
 
「妳體內擁有的力量,能幫助妳和可愛的夏樹脫離險境喔。」 
 
「什麼……」 
 
靜留話還未說完,那怪物似乎發覺兩人藏身之處,快速爬了過來! 
 
「哦呀,那孩子來了。」 
 
少年又泛起悠哉的笑容,輕輕一跳飛身直上樹梢。 
 
「妳可以的,靜留。妳有…………無論如何也要守護的人。來……釋放體內的力量吧……」 
 
 
 
──靜留卻從藏身的大石後衝了出去。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牠接近昏迷的夏樹! 
 
這般想著的靜留以自身為餌,沿著山壁直衝進來時的樹林! 
 
聽見背後傳來的搔爬聲,靜留心下一定,現在只需要考慮逃命了。 
 
──好燙…… 
 
摀著右腹急奔的靜留大口喘息,呼吸間滿是深夜裡森林濕冷的水氣,冰涼的感覺卻完全壓不住右下腹的熾熱。那異樣的熱度讓她口乾舌燥,幾乎快不能思考地不擇路奔跑著。 
 
背後的爬動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一股大力狠狠打中背後,靜留悶哼一聲跌了出去,撞上一株大樹滑了下來。 
 
「靜留,還不覺醒真的會死喔……」 
 
後背強烈的疼痛讓靜留說不出話,一雙紅色的眼睛凌厲瞪著倚在不遠樹旁微笑的凪。 
 
「……很簡單嘛,與生俱來的東西,只需要這樣『放』出來……」 
 
完全不能理解他抽象的話,背部的疼痛散了開來,靜留看著怪物一步步接近,粗壯的雙顎高舉再挾下,只能反射性抬起雙手阻擋…… 
 
 
 
下個瞬間,像是化成湍急的河流般,熾熱的感覺從右下腹淹向全身! 
 
透紅的色光自靜留右下腹擴散開來,顏色逐漸加深後再化為漫流的雷電,在奪目的亮光中緩緩地…… 
 
 
 
──凝聚成一柄六尺長的薙刀。 
 
 
 
怪物警覺地停下腳步,停頓的巨大身體彷彿森林間一塊黑褐陰影。 
 
薙刀通體在黯淡的光線下呈現陰沉的血色,二尺長的刀身鑲著一枚沉紫勾玉,刀柄末端牽著尾穗,刀刃閃著鋒銳的虹光。 
 
「這是……」 
 
便是素來沉穩的靜留也訝異得喊出聲來,落在手中的紅色薙刀有堅實的質感,卻不可思議地輕盈。 
 
「Element,這是妳的魔導具,HiME意志物質化後的武器。……真是把漂亮的薙刀啊……」 
 
凪大加讚嘆著,靜留只是緊握薙刀站起身來,面對那忽然靜止下來的怪物。 
 
對峙只持續一瞬間,怪物雙顎一動,猛然咬了過來! 
 
千鈞一髮之刻,靜留勉強閃過身,順著勢道揮下手中的薙刀。出乎意料的,薙刀竟斬掉怪物半截下顎! 
 
怪物火速縮回頭部,發出刺耳的嘰嘰聲,緊接著暴怒地衝了過來! 
 
估計能傷到怪物也會被撞成重傷的靜留轉身又開始奔跑,在一連串變化中幾乎停頓的腦袋終於運轉起來。 
 
 
 
──她可以戰鬥。 
 
──有了這柄彷彿與身心融為一體的薙刀。 
 
──雖然是以不祥的顏色鑄成,靜留卻覺得如朋友般熟悉。 
 
──可以用它擊倒這怪物。靜留有自信。 
 
──只要……找對方法。 
 
 
 
看見前面的亮光時,靜留暗叫一聲糟糕。她竟走了回頭路,跑回那片有夏樹在的鐘型空地。 
 
在樹林的邊界停下腳步,靜留捍衛般將薙刀橫握身前,緊著眉瞪視步步逼近的怪物。 
 
「靜留,看看背後。」 
 
凪的語氣透著興奮,靜留卻不敢回頭,憤怒的怪物已近在眼前。 
 
「沒感覺嗎?妳的孩子……」 
 
什麼意思?靜留心中犯疑,背後除了夏樹,就只有那片亮著十多片黃光的奇異山壁,什麼她的孩子?雖然不明白他的話,體內卻有股暖意浮動著…… 
 
「Child……妳的孩子將會保護妳,眼前的棄獸不會是牠的對手。」 
 
靜留耳朵聽著凪講話,腳下也不停移動閃躲怪物的攻擊。 
 
「來,選擇吧!靜留,我的戰姬!是否要和牠一起戰鬥,賭上……妳最重要的東西!」 
 
白髮少年的話有種奇妙的歡快與煽惑,靜留卻沉著聲音開口詢問。 
 
「以我的生命為代價的交易嗎?」 
 
凪只是微笑,邪氣的眼神裡卻沒有任何承認的情緒。將他的回應瞧進眼裡的靜留也笑了,唇角彎起美麗的弧度。 
 
「真可惜,我不能擅自把夏樹當成交易的籌碼哪!」 
 
靜留倏地轉身,直奔入空地中央。月光下的她舉起手中的薙刀,盯著樹林邊疑惑的怪物,露出平穩而自信的微笑。 
 
 
 
「我只需要……能遠距離攻擊的武器。延伸吧…………『殉逢』。」 
 
 
 
隨著那聲輕輕的呼喚,靜留揮著薙刀旋身一斬。 
 
──深紅的顏色潑濺般直直甩了出去。 
 
橫過空中的,是化成鞭狀的血色刀身,順著靜留的視線,往怪物兜去。刀光殘影還未消失,靜留舉起殉逢又再度揮下,灰褐的裙襬在夜晚的涼風中飄揚。 
 
兩道深紅的弧光交叉閃過,那隻螞蟻狀的怪物忽然停下動作。 
 
靜留收回薙刀,快步走向大石後昏迷的夏樹。 
 
 
 
──在凪瞪大的眼中,那隻怪物一片、一片碎裂,化作無數藍色的光屑,緩緩浮向夜空…… 
 
 
 
「……夏樹,我們找醫生去。」 
 
靜留攙起夏樹,唇邊懸著柔和的微笑。 
 
 
 
※ ※ ※ ※ ※  
 
 
 
那日凪帶著複雜的眼神目送自己與夏樹離去,臨走前她向那片神秘的山壁瞧了一眼。山壁表面十來片黃光閃閃爍爍,彷彿內裡有什麼在等待她,走遠時心中一股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 
 
但若她猜得不錯,獲得那東西需要以夏樹為代價。有可能危及她的事一切免談,更遑論自己壓根就對這莫名其妙的力量沒半點興趣,怪物什麼的……就讓那個凪自己去對付吧。 
 
只是……為何夏樹會與這些怪物戰鬥?從認識她時就已經過著戰鬥的生活了嗎?難怪大傷小傷不斷…… 
 
靜留的疑問隔天便獲得解答。向來只在重要場合出現的風華理事長風花真白,於放學後請她往理事長邸一敘。 
 
Orphan……來自異界的棄獸,只有被天上的媛星引導的少女才具有消滅這些魔物的力量。藤乃靜留、玖我夏樹,與其他HiME一樣,以各種理由及背景被聚集到這風華學園就讀。 
 
靜留靜靜聽著,心中卻哭笑不得。什麼時候自己竟成為坊間幻想小說的主角了?也許風華地下藏著機器人或魔神呢,操場和泳池可以打開來也說不定。 
 
『該如何面對、利用身上的力量,我們無意干涉。HiME的力量,由HiME決定如何運用。』 
 
那名瞧來約莫十四歲年紀的蒼白少女以這句話做結,稚嫩的臉上有超乎常人的冷靜與老成。 
 
『……那麼,也還是有其他人在的嘛。』 
 
少女淡青色的眼睛在夕陽下平靜無波,似乎對靜留置棄獸於不理的答案不感意外,只是用淡淡的眸光目視自己離去。靜留察覺背後被隱含悲傷的眼神凝視著,卻滿心掛念夏樹,頭也不回地離開理事長邸。 
 
 
 
原來……夏樹早已與棄獸戰鬥數年了。真是……善良的夏樹啊,拯救人類的英雄似的。 
 
但是,在夏樹瀏覽的學校機密資料中,大多數是與棄獸無關之事。難道HiME並不像理事長和凪所說的那般單純?然而靜留既無意參與戰鬥,更對重重謎團毫無興趣。 
 
她只在意夏樹。那個會與棄獸戰鬥的夏樹,置身於危險之中的夏樹,會因此受傷昏迷的夏樹…… 
 
考慮過向夏樹坦白同為HiME,再與她並肩作戰,為她守護背後,但…… 
 
『……抱歉,我不想把靜留捲進來。』 
 
是不想讓她擔心嗎?所以什麼都瞞著她。靜留苦笑,這孩子的溫柔真是讓她心疼又寂寞。 
 
看來……只能瞞著夏樹,偷偷幫著除去一些她還來不及知道、來不及解決的棄獸吧?讓夏樹受傷的機會減少…… 
 
靜留撫著臉嘆了口氣,還是得執起那把名為殉逢,深紅色的薙刀呢。 
 
 
 
在她解決棄獸時,凪總會出現,以欣賞的表情微笑,並多次提醒child仍在等待她。 
 
『敵人……只會越來越強唷,親愛的靜留。』 
 
不必他說,靜留亦覺得戰鬥越來越吃力,然危及夏樹之事她決不可能讓步。直到暑假過後…… 
 
校園內開始風傳夜間有吸血鬼神出鬼沒,甚至有唱詩班的學生遇襲。原先靜留不以為意,一日在學生會室待得較晚,返回宿舍時抄近路行經教會,棄獸竟現身了。那鳥型的棄獸似乎與以往碰上的大為不同,靜留欲將牠往森林內引去時,對方以快絕的速度撲上,還來不及喚出薙刀側腹便濺了紅。棄獸大展雙翅啄下時,牠出現了………… 
 
紫色的幻影倏然從身前浮現,硬將棄獸擋了回去。那棄獸與幻影對峙片刻便揮翅飛走,幻影卻留了下來。 
 
雖是半透明的影子,然而靜留看得清清楚楚,那是長了六顆頭的巨蛇,十二顆淡金色的通透瞳孔凝視著她。有股從心裡頭向全身漫開的溫暖,卻雜有一絲莫名的悲傷與怨憤,有一瞬間,靜留內心為那溫暖感到刺痛,腦海深處亦響起牠微小的聲音…… 
 
『呼喚牠的名字,牠將成為妳的力量。』 
 
不知何時現身的凪站在樹梢上下起伏,靜留只是伸出手,指尖微觸那稀薄的幻影。露出抱歉的微笑,靜留摀住側腹的傷口,卻轉身默默離去…… 
 
 
 
拋棄重要之物的難捨在心底竄流。 
 
碰觸瞬間就知道牠的名字,亦明白牠是等同於自身靈魂的存在,但……需以夏樹為代價的力量,她不能妥協。 
 
 
 
這一日,送走吸血鬼事件的嫌疑犯紫子修女後,child的事又在心中浮動。拉開學生會室的門時,夏樹竟已坐在會長椅上敲著電腦。輕微的驚訝後,淡淡的雀躍掩上靜留心頭。 
 
「還是沒有西亞斯財團和相關企業的名字……」 
 
緊盯著螢幕的她皺著眉專注思索,靜留傾身往螢幕一瞟,是在學園創立祭時接待過的岩阪製藥。畫面上蟲爬般的字一瞬間顯得俗不可耐,夏樹好端端待在身邊令她十分安心。 
 
──無論如何……都想守護身邊的這個人。 
 
──但是,卻每次都只能看著她一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謝了,靜留。」 
 
夏樹抓起桌上的手套起身,絲毫不願浪費時間就要離開,靜留看著她隨腳步邁動而飄晃的湛藍色長髮,忽然間…… 
 
「夏樹。」 
 
她停下腳步,還未轉過頭來,靜留的手已環上夏樹的腰,從背後摟住她。 
 
「唔!……喂……靜留!放……」 
 
「不可以……做危險的事喔。」 
 
貼在夏樹身後,靜留額頭輕靠著她的後腦,沒有平時的戲謔,柔軟的聲音滿是掛懷。夏樹臉頰一燙,意欲拉開靜留的手在聽見那句話後卻停下,只是吶吶應了一聲,僵住身體任她抱著。 
 
──不行,胸中的眷戀快滿出來了…… 
 
靜留呼了口氣,唇邊勾起微笑,手上摟抱力道忽然加重。 
 
「啊啦……好高興,夏樹今天都沒推開人家。」 
 
夏樹臉頰上的暈紅迅速加深,眉間猛然挑起,抓住靜留的手向外一扳。 
 
「妳啊!就那麼喜歡開這種玩笑!」 
 
面前的人一臉惱怒,靜留笑嘻嘻地舉著雙手退開,夏樹哼了一聲,卻拿她無可奈何。 
 
「我要走了!」 
 
扔下一句話,還氣著的夏樹微嘟起嘴,逕自走向門口。靜留不再與她玩鬧,按住桌面輕輕將頰邊的髮撥開,背著她笑得柔和卻認真。 
 
「真的……不能太逞強哦?」 
 
停在門口夏樹一頓,只是回過頭來投以自信的微笑。 
 
夏樹離去後,靜留按著胸口,花了些力氣安撫譟動的心。 
 
 
 
──夏樹的……溫暖…… 
 
抱著身材勻稱,結實卻不失柔軟的她,撫慰般的滿足就會淌開來。HiME、child什麼的全拋至腦後,腦海裡就只有一個真實的夏樹。 
 
好想一直、一直抱著她。 
 
戀著她身上清新獨特的氣味,念著她純淨率真的綠眸。 
 
一想起夏樹,心裡總是又酸又澀、又甜又暖,再摻了點苦般五味雜陳。 
 
曾經,她是夏樹唯一的朋友;現在,她仍是夏樹重要的朋友,她卻知道夏樹與舞衣、命等人共同戰鬥犯難。 
 
從前,是她一點一滴化開夏樹封閉的心,得以瞧見她不同的面目;而今,她會在那些HiME面前展露難得的笑容。 
 
雖然只有她能看見毫無防備的夏樹,被夏樹全心信賴著,更讓夏樹即使隱瞞也不讓她被危險波及…… 
 
但是她卻對夏樹懷著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戀慕……只能看著背影的愛意…… 
 
是否有一天……可以…… 
 
 
 
靜留倏然回神。 
 
──鏡子裡浴衣下襬的折線歪了。 
 
幽幽嘆口氣,靜留收拾飄散的心神,重新穿好浴衣。 
 
 
 
玉響祭。 
 
風華之地的戰姬傳說是個美麗而哀傷的故事。在那遙遠的年代裡,有一群年輕的戰姬們為保護心愛的人戰鬥,短暫的生命在絢麗的火光中燃燒而後隕落。據傳戰姬們前往最後的戰場之前,曾將緞帶繫在今日風華校園內的水晶宮所在的樹木上,祈禱能與心愛的人再次相見。 
 
時至今日,傳說內容已演變成戀愛密咒般的傳統習俗──只要將寫著喜歡之人名字的緞帶繫上水晶宮的欄杆,就可以跟那個人結合在一起。 
 
在風華渡過的歲月即將屆六年,靜留換上繪有牡丹的粉色浴衣,繫著淡紫色繡金雲紋的腰帶,首次走入祭典之中。 
 
避開擺滿攤販的大步道,靜留繞了些遠路,從校園內小徑進入人聲喧嘩的水晶宮。 
 
週邊人潮笑語不斷,每個前來祈願的人臉上都掛著期待與興奮的笑容。靜留只是靜靜地走到欄杆邊,從袖子裡掏出一條白色的緞帶。 
 
「玖我なつき」。 
 
靜留繫上時稍加調整,將娟秀的字跡背過來掩在內裡,直起身來閉上眼,輕輕地,兩下擊掌。 
 
 
 
『夏樹……我喜歡妳。……最喜歡妳。』 
 
 
 
那恬靜而專注的麗絕側臉在一瞬間閃過淡淡的企盼及悲傷,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留轉身離去,忽覺熱鬧的祭典令人萌生煩躁。 
 
那一夜,靜留又對月飲酒,月旁的媛星亮得刺眼。 
 
 
 
『靜留…………靜……留……』 
 
夏樹的嘴形緩緩發出無聲的五個音。 
 
あ、い、し、て、る。 
 
句子劃下結束的符號,她的唇貼了上來。 
 
『靜留,我愛妳。』 
 
她的手,輕撫夏樹刀鋒般銳利而美麗的臉龐,漸漸地,向胸口下滑,探入…… 
 
 
 
靜留猛然從床上翻起,抓著胸口大聲喘氣,額際泛起冷汗。 
 
那對睜大的赤紅眼睛填滿驚愕與畏懼,在闇夜裡神經質地眨著。 
 
良久,她雙手掩面,發出一聲極低的啜泣。 
 
 
 
※ ※ ※ ※ ※  
 
 
 
玉響祭那夜,金色的光柱從天際直直擊落,風華市唯一與本島連結的橋樑瞬間蒸發,西亞斯財團所屬的黃金艦隊全體出動,前來──打開英靈殿之門。 
 
西亞斯財團對風華之地的壓制僅僅持續兩天。第二日破曉,HiME們的反擊全面展開,在灣岸邊擊潰艾莉莎.西亞斯之後,風華學園恢復平靜…… 
 
大多數學生們不知道騷動因何而起,又為何結束,報章雜誌全無記載,學校及學生會也沒有任何解釋。眾多流言傳來傳去,最終也只能不了了之。 
 
在HiME們為除去大敵而鬆了口氣,甚至到KTV歡唱慶祝時,殘酷的命運才真正開始…… 
 
 
 
昨夜,天上的媛星變大變亮,且凌駕於月亮之上了……幾乎要奪走月光般具有侵略性。 
 
『對,棄獸不會再出現。蝕已經開始,親愛的靜留,為了取得全部的力量,阻止媛星降臨,HiME該獵殺彼此的子獸!』 
 
──我沒有child。 
 
開始吹起寒風的夜裡,她語調亦結了霜,冷冷回答那個邪氣的白髮少年。 
 
果然……他們對HiME是否與棄獸戰鬥不甚在意。現下一想,那只是挑起HiME的惻隱之心,以戰鬥為名,喚醒子獸的手段罷了。 
 
以重要之人為賭注,擁有子獸的完整HiME互殘才是他們的目的。 
 
『妳還真是倔強呢……不在時限前決定出最後的HiME,世界可是會被毀滅的哦。』 
 
禮貌性給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微笑,靜留往宿舍走去,凪仍在身後愉快地高聲叫嚷。 
 
『妳心愛的夏樹會死唷。要保護她免於其他HiME的獵殺也好,讓她成為最後的HiME也好,甚至是……由妳來擊滅其他人的子獸……靜留,妳會呼喚牠的,我等著!』 
 
『HiME終究會互相殘殺,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凪刺耳的聲音還在腦海裡狂嘯,靜留穿過放學後的校舍,在昏紅中沉默地走向學生會室。 
 
 
 
──這愚蠢的祭典是什麼來歷、又將會決定什麼,其他HiME是誰她都沒有興趣。 
 
──她只在乎夏樹一個人。 
 
──不想她受傷,不想她遭遇危險,不想……她亦深陷這可笑的命運。 
 
──然而該怎麼做…… 
 
 
 
拉開學生會室的門時,腦中千思萬念的夏樹竟落入眼中,靜留一驚。 
 
──夏樹正坐在會長椅上沉沉睡著。 
 
橘紅的餘暉自窗外傾入,她支手托腮,垂落臉側的湛藍色髮絲敷了層淡淡的光。 
 
睡著的她沒有平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凝,一雙細長的黑眉舒展開來,刀刻般銳利而美麗的臉部線條在夕陽下柔化為符合年紀的稚氣。靜留微嘆口氣,只在熟睡時才能卸下防備嗎?還頂住腮幫子斜著肩膀入睡呢,這樣醒來會酸疼的。 
 
輕手輕腳闔上拉門,靜留帶著淺淺的微笑踱到夏樹身後,彎下腰喚了一聲。 
 
「夏樹?」 
 
紋風不動,睡著的人沒有醒覺的跡象,髮絲上的金光仍在同樣的地方閃著同樣的亮度。 
 
忍不住……再靠得更近了…… 
 
──夏樹……我好喜歡妳…… 
 
探手向前,撈起直直垂下的髮再抬高。滑順的髮為重力拉扯,一縷縷、一束束脫離她的掌心,滑了開去墜回原本的位置。黃昏的光與影從夏樹的髮上掃過,襯著她瓷白的頸子,一瞬間美得驚心動魄,靜留瞳色中的紅倏地加深,托髮的手凝在半空,髮絲滑離時的微癢觸感殘留在掌裡久久不退。 
 
最後一根髮落盡後許久,靜留才閉起眼,輕輕退離,無聲無息走到窗邊凝視風華灣上凌於海面的夕陽。 
 
Na、tsu、ki。 
 
那三個音節反覆在腦裡迴盪,唸著念著,便酸酸甜甜地高興起來。看見她平安無事,比什麼都重要、比什麼都令人安心。 
 
な、つ、き。 
 
伸出手指在掌心畫著那三個字,寫著寫著,靜留的眼籠上憂鬱與寂寞,在迎面的風中按住飄亂的髮。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呆楞的驚噫。 
 
──夏樹醒了。 
 
靜留將外洩的情緒收回,換上一貫的柔和溫雅,轉過身來。 
 
撩住頰邊的髮,不讓它阻礙自己投向夏樹的視線,靜留看見夏樹一臉尷尬望著她,她微微一笑。 
 
「醒了?睡得還好嗎?」 
 
被椅子的主人近乎關懷地問著,夏樹更覺窘迫,頰上染暈外更添了分難得的失措。 
 
「抱歉,一不小心就……」 
 
「…………流口水了。」 
 
她駭了一跳,迅速轉過頭去抬手擦拭,一臉覺得自己是笨蛋的模樣。 
 
「騙妳的。」 
 
啊,夏樹的眉頭皺起來,生氣了。 
 
──唉,好可愛。 
 
「靜留!」 
 
被抱怨了。看見她這樣忽羞忽怒的,就有種平淡的幸福在心底流動,但是……可不能讓夏樹太過困擾呢,靜留柔柔笑著。 
 
「夏樹最近會不會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一點?連我進來都沒發現……很累了吧?」 
 
窗外又吹來一陣風,靜留在髮絲飛動的隙縫間見她臉色一暗,翠眸閃過沈重,一雙總是高揚的眉微微垮下。 
 
「……有一點。」 
 
看來夏樹是真的累了。即便是在她面前,倔強的夏樹也難得坦露疲態,更別提在有其他人會進入的學生會室睡著。夏樹應該也知道媛星祭的真相了,是因此才覺得無力嗎? 
 
「除了電腦,還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反射性地,就想替她排憂解難。話說出口才想起自己亦背負同樣可笑的命運,靜留的聲音忽然輕了。 
 
夏樹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只是露出平靜的微笑,投向靜留的視線帶著真誠的謝意。 
 
「謝謝妳,但是……我該走了。抱歉,打擾妳的工作。」 
 
站起身來的她又回復凝重嚴肅的神色,靜留忙壓住心裡的失落,溫和的微笑一如既往。夏樹轉過頭的瞬間閃過一絲煩惱,靜留出聲喚了她。 
 
「夏樹。」 
 
她停下腳步,她在靜止的空氣中彷彿承諾般說著話。 
 
「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在掛念著妳。……請不要忘記這點。」 
 
夏樹肩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過頭來,那沉啞的嗓音又壓低一分。 
 
「靜留,我很感謝妳為我做的。但是……請妳不要太深入我的內心。……拜託妳。」 
 
──拜託妳。 
 
怎麼……說得這般無助?彷彿請求似地……就如此擔心將我捲入妳的命運嗎?妳離去的背影又為何比以往來得孤單?彷彿……就要掉下淚似的…… 
 
一切都太遲了,早在出生時,我就註定與妳背上同樣的宿命。 
 
在不瞭解那紋章的意義前,我可以應要求不過分探入妳的世界。但自喚出殉逢的那夜起,「守護」這兩字就不止於學生會長所能為妳做的任何事。 
 
夏樹,我想保護妳。 
 
──我想妳能拋棄一切沈重的包袱,打從心底綻放笑容。 
 
──我想妳對我那樣笑著。 
 
──我想………… 
 
 
 
夏樹熟睡的臉龐倏然閃過腦海,靜留抬手撫上胸口,苦澀的感覺直刺到疼痛的地步。 
 
──不斷滑落的髮,餘暉下閃耀著的夏樹漂亮的頸子。 
 
靜留用力咬了下唇,硬生生將那煽情的畫面從腦海中抹除。 
 
「不……不要……不要想起那個夢…………」 
 
靜留雙手撐在窗邊,垮下的肩微微顫抖,柔軟的聲音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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