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尊者,你們趁他記憶未復,私下把他帶來這裡,這可不合我們當初的約定。」

一句話說得熟稔至極,葛雲衣緩步而來,小臉童稚,態度卻不疾不徐,時輪尊者們俱是一驚,年少的明釋尊者脫口便問:「來者何人?」

一旁夏侯儀亦忍不住驚訝:「小宮主!妳怎會在這裡?」

齋女嘴角含笑,晶亮大眼掃過四個時輪尊者,神情竟像是重逢故友:「我是來勸架的啊。四位尊者,好久不見,我是神闕宮第十三代齋女葛雲衣。不動尊者,你們該不會忘卻十年前我等在時輪宮的約定罷?」

若不是夏侯儀知曉葛雲衣並非常人,乍見一個八歲小女娃竟與人談什麼十年前二十年前,真要以為這小女娃許是害病燒壞腦了。

夏侯儀逕在一旁動些不敬念頭,彌蘭納巴卻領著其他三位尊者向齋女參拜行禮,狀甚恭敬:「齋女,並非我等故意背棄約定,只是茲事體大,非可以等閒視之。時輪儀軌攸關諸百寰千曜之律,時輪宮就等這千年一回的時機。如若今世我等失敗,即令天界插手此事,人世也未必能如千年前般逃過此劫。」

天界?災劫?

夏侯儀越聽越心驚,他的前世究竟掀起多大的濤瀾?醒來前那個夢雖已模糊,夏侯儀卻記得他似乎與冰璃走入深深的地下,在那裡……做了些重要的事情。少年尚自苦想,齋女平靜卻自有威嚴的話聲又拉回他的注意力。

「倘若如此,那也是今世不可避的運數。天地穹蒼自成理律,天命則如萬流所匯之巨川,豈是我等所能輕言左右?即使靜水亦有奔濫之時,但洪氾遲早平息,若我等妄行堤阻封隔,洪水決堤改道其害百倍於前。尊者,你們該能了解這道理。」

若非兩造說得嚴肅,夏侯儀真要忍不住替小宮主喝采,四名尊者更是神態亦恭,連那驕傲的明釋尊者也難掩佩服。

「齋女昭範自然大理,我等懷至喜拜受。」彌蘭納巴雙掌合十,枯瘦的臉頰拉出微笑,一會平息:「……然而天動儀擁有撼動天軌的非凡之力,羅喉祭使之能豈可小覷?若他承命完成『降曜之儀』,將幽界引進洞開的天幕,人世又將如何?」

面對不動尊者略帶挑戰的詢問,齋女莞爾一笑:「尊者,事隔千年,或許一切都會改變,焉知昔日之敵,不會是今日之友?所謂水能覆舟、亦能載舟,若你們強要斷此因果,未必會蒙其利,不如等他想起一切,做下決定之後,我等再見機行事。」

葛雲衣話聲最後,明朗的大眼饒有深意盯視明釋尊者,少年喇嘛微感不悅,卻把眼睛垂下,雙掌合十。

彌蘭納巴一番深思後,嚴肅的神色略見緩和:「齋女此議,確有道理。我等今日便依齋女之言退去,但若日後曜占有變,我等身負看守時輪律法之責,絕不再容情。」

葛雲衣微笑以對,扣下食中二指以神闕宮之儀回禮:「自當如此。四位尊者肯聽我之言,葛雲衣極感盛情。」

「不需客氣,如此祭使二人便交齋女監管,我等後會有期。」彌蘭納巴話聲剛落,四名尊者同聲唱咒,化作四道青光,往天際遁去。

夏侯儀望著青光消逝雲間,適才干戈宛如夢中,忍不住道:「小宮主,剛才的是……」

「沒事了。雖然時輪宮的喇嘛嚴守他們那套老規矩,但在這裡還得要看我的『老』面子。」葛雲衣自我調侃,背後白菀與朱繯雖有些笑意,卻不敢展露,夏侯儀卻毫無顧忌,笑了一聲:「看不出你這樣一個小鬼頭,竟說得出大堆道理。」

葛雲衣的微笑僵在臉上,突地抗聲:「我說過我不是小鬼頭!」

夏侯儀心底暗笑,卻逕自問道:「不過他們似乎對我前世知道不少,什麼『祭使』、『降曜之儀』云云,我可聽得一頭霧水,小宮主,妳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罷?」

葛雲衣似乎還有些著惱,半晌才輕聲道:「我說過了,天機不可洩漏。」

夏侯儀一聽不覺煩躁,大聲道:「又來了!我老是遇到莫名奇妙的人、聽到不知所云的話,難道這些還不夠麼?」

小宮主、時輪尊者,還有神武觀的楊雲佐,盡是些站在高處俯視,看他在迷霧裡團團轉,卻不願指出正確方位的人!明明知道些什麼,卻吝於說清,瞧他迷惘困惑,真是如此有趣?

個個要他為模糊的前世負起責任,身為當事人的他卻一點也不明瞭犯了什麼錯,夏侯儀正自惱怒,葛雲衣只是平靜道:「這是只有你自己才能成就的宿命。在宿曜也推占不出的天命的冥冥安排之下,你遲早會回想起一切。如今你已得回的幽垠之戒,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夏侯儀一愣,不由舉起左手,黑色雙頭蛇一動不動蟠踞無名指之上,蛇瞳裡隱然浮現的金光在日照下更為明顯。

「幽垠之戒麼……」

見他皺眉苦思,像是要從那枚雙蛇戒指想起些什麼卻又無法如願,葛雲衣當即道:「此刻無須多想,你們需要好好休息一番。白菀、朱繯,把昏倒的四位扶上馬車,咱們回甘州去。」

不片刻馬車朝甘州的方向前進,夏侯儀目光在幽垠之戒與冰璃間來回,旅程中始終不言不語,靜靜思索著。

 

數日後,甘州客棧中。

「……四婢已將封女俠三人安置妥當。你等被巨力推離幽界,若非你身為戒指之主,冰璃姑娘本非常人,這巨力震盪可會讓人昏睡好些天。」

自那片沙漠回轉甘州,夏侯儀只覺疲累欲死,一至客棧便蒙頭大睡,直至隔晨日上三竿才醒轉,匆匆用過早飯,便與冰璃一同至齋女房中。一聽封姐姐等人並無大礙,夏侯儀也自放心。

「小宮主,雖然我實在不怎麼願意講,不過還是得多謝妳的幫忙。」不知何故,夏侯儀總喜歡逗著她玩,許是無法將年幼的葛雲衣與武林中尊貴的神闕宮主聯想一起罷?此刻致謝,仍有些胡鬧。

葛雲衣聞言哼了一聲,臉上卻無慍色:「……反正你就是喜歡跟我做對。……也罷,先談正事。夏侯儀,這回你打敗饕餮,應該有拿到有趣的物事罷?讓我看看如何?」

夏侯儀一驚,脫口道:「妳怎麼知道?」

葛雲衣小臉浮現得色,卻沒解釋:「天機不可洩漏。拿來,我瞧瞧罷了。」語畢一只小巧手掌便伸到夏侯儀面前,夏侯儀一瞬間竟將她與家鄉裡要糖的阿鈴重疊,不覺失笑:「就讓妳看罷,我可不像妳這般小氣。」

夏侯儀從懷裡掏出那顆青綠玉球以及那片弧形金屬,葛雲衣取了那片金屬,戟指唸出一聲咒:「……太初靈氛,神觀天辨……」

葛雲衣眼裡閃過一道火光,半晌她拿著那片金屬若有所思:「……由這大小看來,還只是七分之一的斷片而已。然而此片逆元界力如此強大,若將七塊復合,不知會是多麼驚人……『天動儀』的力量果真非同小可,也難怪時輪尊者這回如此鄭重。」

葛雲衣一番話不知是喃喃自語,還是說給他聽,夏侯儀登時疑道:「什麼『天動儀』?」

葛雲衣搖了搖頭,卻把金屬遞回:「夏侯儀,拿回去收好。這斷片對你來說至關重要,今後種種和你最後的命運,或許都與此物脫不了關係。」葛雲衣微一思索,臉色轉而鄭重:「我只能說,若要查明這金屬斷片的來龍去脈,不妨回你們在現世最初的處所看看。」

「我們在這現世最初的處所?……又在打啞謎了!」葛雲衣的話滿是未解之謎,什麼叫做最初處所?夏侯儀一推敲卻想到早已仙去的娘親,臉色登時一沉,語調便顯不悅。

「別氣、別氣。我的話就說到這裡。橫豎也不急在一時,現下左右無事,你等倆人不妨趁這空檔去城內散心。」

「散心?……我和冰璃?」夏侯儀訝然出聲,卻見葛雲衣小臉滿是笑意莫名。

「妳好像對這種事……很起勁嘛……」夏侯儀皺著眉,從頭至腳掃了葛雲衣一眼,她卻顯得一派大方,宛如講述什麼天經地義之事,閉眼道:「我只是覺得……她等了你這麼久,你等又難得有這般獨處時候,趁機陪她一下也不為過啊。」

夏侯儀聞言一驚,回首望向冰璃,本以為她定是寒霜上臉,未料卻看見一抹暈紅火速褪去,心下不覺尷尬,轉頭就瞪向人小鬼大的葛雲衣:「小、小鬼頭懂個什麼!妳還沒到對這種事有興趣的年紀罷!」

「我不是小鬼頭!」夏侯儀罵得響亮,背後朱繯與白菀忍俊不住,葛雲衣也感氣惱,小嘴登時嘟起,不片刻卻吸了口氣背轉身去:「……算了,我不管啦。反正封女俠三人醒來,我會請她們在一樓茶館等待,你等可在那兒碰面。」

「多謝關心。小宮主,那我們便告退了。」見朱繯的笑容變得曖昧,夏侯儀忙不迭聲告退,帶著冰璃出到房外,臨走前卻聽見葛雲衣長嘆了一聲:「又有麻煩事了……」

夏侯儀微覺疑惑,卻也不願回頭再問,只是與冰璃往客棧樓梯直去,待走得稍遠,方才吶吶幾聲,一臉靦腆:「冰璃,妳別太在意小宮主的話,反正……現在封姐姐她們還在休息,咱們…咱們忙裡偷閒,在城裡逛逛,也沒什麼不好。」

冰璃閃了閃睫,忽地垂首,一聲細如蚊蚋:「嗯。」

 

時近晌午,倆人還不甚餓,稍在店裡吃了幾塊麥餅,便往城內逛去。

此番已是二次來到甘州,然上回修劍追人來去匆匆,對這「塞上江南」遊歷甚少,倆人瞧著市集熱絡及遠處農穫繁盛仍覺新奇。夏侯儀性愛熱鬧,於城郊眺望遼闊麥田不多時,便轉往市集,冰璃自也隨著去了。

甘州雖處西域,漢人仍佔多數,夏侯儀與冰璃形貌與華夏子民有異不說,又一俊一美,走入人潮湧擠的商街,立時引來注目,所到處竊竊私語不絕,藉故攀談有之,故意搭訕有之。冰璃眼中除夏侯儀外無他人,自始擺著張冰冷臉孔,無動於衷,沿街不知施下多少閉門羹;然夏侯儀個性隨和有禮,無論年輕女子、攤販大嬸,甚或買菜老嫗,有問必答、逢談必笑,若非冰璃緊跟在後,只怕讓沿街女性簇擁而去。

一條街還未走到底,莫說夏侯儀應得疲累,冰璃瞧身週萬頭鑽動也感煩悶,逕自撿條行人甚少的窄街便走,夏侯儀一見忙舉步跟上。

倆人穿過窄街,來到城南一條略嫌破落的大街,兩旁店鋪雖不少,卻泰半門可羅雀。一番折騰下來,夏侯儀與冰璃俱覺有些乏累,便往一珠寶首飾攤旁稍作歇息。那首飾小販見客人上門,隨即大力推銷起來。

小販原想向冰璃兜售珠寶首飾,看她一臉冰冷心裏微寒,便將目標轉向疑似她情人的夏侯儀。小販心下揣測小倆口多半拌嘴鬧僵,便一副過來人模樣,拿起好幾項首飾耳環,迭聲介紹:「這位公子,想獲得女子芳心,最有效的法子就是送她珍貴飾品哪……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不吃這套的,我說公子,你就買件珠寶試試看罷?看是要和闐的白玉或吐蕃的寶石,我這兒應有盡有!」

冰璃自是毫不理睬,夏侯儀嘴裡應聲,目光也飄來飄去,小販見狀忙扯過他,在耳邊悄聲道:『這位公子,聽我的準沒錯,你那小情人看見珍珠寶石,什麼悶氣都會拋到腦後的!這當兒別發呆了,快快選件飾品討她歡心罷。』

夏侯儀臉一紅,卻也不知如何辯解,一旁冰璃見有人扯著他,誤以為這小販欲對他不利,抬手正要喚出煌熇,目光落在首飾攤上,動作忽地凝結。

「啊喲,怎地吹冷風啦?」

「冰璃?」

夏侯儀喚了一聲沒回應,順她視線看去,卻是條鮮豔的紅玉項鍊。夏侯儀心下一動,探手拿起那串項鍊,冰璃的目光隨之移轉,登時笑道:「原來如此,妳看上這串紅玉項鍊了。冰璃,沒想妳也會對首飾有興趣。」

冰璃聞言,皙白的臉頰浮現輕微紅暈,點頭道:「這項鍊……很美。」

「是啊是啊,美人兒妳與這項鍊配得很、配得很!」

夏侯儀瞧瞧她,又看看手裡的項鍊,忽道:「冰璃,妳喜歡這項鍊罷?我買給妳好麼?」

冰璃一呆,不覺垂首,卻又很快抬頭盯著那串項鍊:「……喜歡?……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看到它,不知怎地,沒辦法將目光移開……」

夏侯儀輕笑一聲,甚是高興:「那就是了。難得妳會有想要的東西,就算……就算千金,我也會想辦法買給妳……」話剛脫口,不說夏侯儀自覺害臊,冰璃臉頰更昇起紅雲。

一旁小販見狀大喜,這生意看來做得成了!就說女人家碰上珠寶首飾最沒輒嘛!

「老闆,這串項鍊多少錢?」

「公子,這是產自天方的朱綸血玉所製……」見夏侯儀一臉不耐,小販忙把剩下的介紹詞吞了回去:「原、原本是要賣二佰兩的,看在這位美姑娘與這項鍊絕配的份上,便宜算!一佰兩就好!」

「廢話少說,總之我買了。」

「謝謝,謝謝惠顧!」

小販歡天喜地數著銀兩,夏侯儀拿起那條紅玉項鍊才要放入冰璃掌裡,心下忽地動念,將項鍊收回。

對上冰璃疑惑的眼神,夏侯儀靦腆笑了。

 

「冰璃,我……我幫妳戴上好麼?」

 

銀白的髮被風捲起,冰璃略顯失措地抬手拂開貼上頰的髮絲,卻拂不去那抹暈紅。

那小販甚是乖覺,低頭假裝整理攤上散亂的首飾珠寶,立即踱了開去。

夏侯儀的手指滑過項鍊顆顆紅玉,略顯冰涼的觸感令他稍微分心,不去注意耳邊越來越響的心跳聲。看著面前沉默的冰璃,夏侯儀戰戰兢兢踏上一步。

冰璃沒有後退,卻垂落眼,垂落頭。

少年的手有些發顫,紅玉項鍊幾有千鈞之重。項鍊圍成的圈中是她低下的絕麗臉龐,每顆鮮艷欲滴的紅玉皆倒映了欺霜亞雪的華髮。

叮叮幾聲玉擊,項鍊落於冰璃頸側,壓下華髮反射的眩光,血玉更顯奪目。

冰璃近在胸前,夏侯儀氣息一窒,小指不慎勾起幾根髮,軟滑如絲緞。少年冰藍的眼驀地放柔,以指代唇輕輕摩娑那絡相距咫尺的髮;冰璃輕淺的呼吸韻律起伏,髮絲也起伏。

──夏侯儀的心也起伏。

 

與冰璃相識,不過數月前的事罷?

曾幾何時,夏侯儀已將她視為他今生至為重要之人。

那一天,在蘭州,完全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原是個未曾踏足大城鎮的鄉下小夥子,為了治老師的病才往三天路程外的蘭州城策馬疾馳。

西夏軍的城禁鎖死封姊姊的生路,卻在他與她相遇之後,搖動停擺千年的時輪。

一切都是環環相扣的。如果他的前世只是個平凡人,千年後不會有如此多謎題等著他。夏侯儀一輩子也遇不著武林中高貴拔俗的神闕宮齋女,碰不見四位高深莫測的時輪尊者;皇甫堡主追查樓蘭一事與他無關,中原五派齊赴西域也與他無關,赫蘭鐵罕封禁蘭州不會害死雙親與高老丈,他更無緣進入迦夏之窟。

──如果他的前世只是個平凡人,他不會在這樣一個首飾攤替冰璃買下一條血色項鍊。

她從悠長的沉睡中醒來,在睜眼的同時像停止機能般失去該有的記憶,只是出於某種被規範好的直覺,隨侍在他身邊,寸步不移地保護他。

對於一切血腥的、詭異的毫不動容,僅在與他倆有關的任何事物上展露他才完全明瞭的情緒。

嘴邊隱藏的微笑,眉間難辨的憂愁,甚至是髮絲揚起的瞬間,冰璃心底那條音質單純的弦似乎都不停瑟瑟響著只有他聽見的樂聲。

夏侯儀喜歡看著她那雙鮮豔的紅色眼睛。堅定不移,對他毫不遲疑地信賴著。夏侯儀相信,儘管腳步落後,冰璃仍定定注視著前方邁步的自己。

她全心全意給予信任,夏侯儀受寵若驚,幾乎是惶恐了。

想來是前世的緣故罷?今世的自己沒有理由令冰璃如此為他。對赫蘭鐵罕,對阿爾泰巴,對周崇朱浩,以致於對饕餮,只要能護衛他周全,冰璃不惜捨棄自己的生命。

對於這樣的她,夏侯儀由衷感謝!

一直、一直很想回報她,然而冰璃從無所求,毫無所欲……

夏侯儀自認鄉間粗鄙少年,不懂如何討女孩子歡心,幾宵搜索枯腸,勉強得出個籠統結論。

「要對她好。」

簡單四字,如何做卻是遍尋不著方法,而今,機會總算敲門。

 

「……這項鍊的鮮紅色真的與妳很配呢,好像更有了些生氣。」夏侯儀呼了口氣仔細端詳,紅玉反射的光線染上冰璃蒼白的臉,形似常人血色,冰璃與生俱來的寒冷柔化許多,卻仍舊脫俗如不世仙子。

端麗的嘴角彎出不明顯的弧度,冰璃輕聲言謝,夏侯儀看著她,亦放柔了語氣:「只要妳高興就好了。……冰璃,妳從來不向我要求什麼,只是默默伴在我身邊,我一直想送妳些什麼當謝禮,今天總算讓我等到個機會。如果……」

夏侯儀目光變得認真而誠摯:「如果妳還有什麼想要的物事,儘管對我說,好麼?」

冰璃微側螓首,輕撫鍊墜那顆綠玉環,半瞇的紅瞳欣喜緩緩流動:「不,這項鍊……就夠了。我很喜歡……」

「話別說這麼早。咱們再去別處逛逛罷,不定妳又會看見其他想要的東西呢。」夏侯儀甚感愉快,興沖沖遞出邀約,也不待冰璃答應,便篤定她不會拒絕地舉步就走,冰璃按著胸前紅玉項鍊,朱眸隨他放遠,淺淺微笑一閃即逝,快步跟上。

兩人並肩往其他店舖逛去,穿了幾間髮飾鋪子卻毫無所獲。眼看著大街已到盡頭,過去已是茶攤,還無其他物事讓冰璃青睞,夏侯儀甚覺可惜,冰璃只是淡笑搖頭。

夏侯儀有些懊惱,但看冰璃真覺滿足,只得作罷,倆人便往那茶攤歇腿去。

「冰璃,妳想喝些什麼?」茶攤門坊上諸多茶牌子迎風叮噹作響,五花八門的名稱看得夏侯儀有些失神,便把決定權交給冰璃。

冰璃隨他目光望去,只一瞬間便回答:「這些我不太明白,你幫我點便是。」

結果夏侯儀向茶博士要了壺清茶。

此時此地,佐以午後充足而不顯熾熱的日光,以及來去的眾多行旅,與數天前困坐大漠荒沙的窘境相較,夏侯儀更覺平和的日子如此可貴。瞧著行旅們吆喝說話,一股縱橫千里的豪邁油然昇起,心胸隨著這些趕著車輛馬匹各有去處的人們而開闊,略感激動的夏侯儀不知不覺與靜靜呷茶的冰璃聊了起來。

雖說是聊,其實張嘴的只有夏侯儀。聽著他引述古書史籍所載的甘州城,河西其他三郡的風光,甚至是些空穴來風的趣聞逸事,籠罩冰璃周身的寒霜盡數退卻,坐在夏侯儀身前的她,較平常多了一絲引人的暖意。

在日照從茶牌子頂下墜至茶牌子底時,夏侯儀說起小時在家鄉的種種糗事。

瞞著母親到河裡捉泥鰍結果摔得滿身濕,回家挨了好一頓打啦、膽大妄為到村莊後的森林探險,天黑迷路只能放聲大哭啦、受了趙二叔激,勉強攀爬染坊裡的竹竿,不慎掉到染缸裡變成小綠人啦……

夏侯儀撇去家變一事不談,言語中,神色裡,盡是對家鄉的懷念。

「這樣的日子,過再久都不嫌少呢……」

「……你……喜歡那樣的日子嗎?……想要保護存在那種日子的世界嗎?」

冰璃眉心不知何時刻落一道淺痕,問句又著實怪異,夏侯儀不覺一愣,回神才思索著她何來此問,自己又該怎麼回答,冰璃背後那桌聲音忽地大了起來,嚷著結帳。

人去桌空的縫隙裡,夏侯儀卻看見了一個熟面孔,脫口咦了一聲。

被人群擋在後頭座位上的,正是在高昌古城有過一面之緣的高皇君。

「……冰璃,我很希望能回到我所喜歡的過去,然而這願望是無法達成了。」夏侯儀微一思索,很快給了答案:「我只盼望著,與妳一起把該解的謎解開、把該做的事做完,重新回到那樣的日子。至於保護世界……我不是很懂妳的意思,我沒有左右世界的能力,談不上保護不保護罷?」

冰璃靜了半晌,默默點頭,夏侯儀隨即起身,朝那邊座位的高皇君高呼:「高姑娘!」

高皇君原是支頤呆坐,聞聲一驚轉頭瞧來。

「誰……咦,夏侯公子?」

「高姑娘,妳也從高昌古城平安回來啦,真是太好了。」夏侯儀含笑邀請她往這桌落坐,高皇君略一猶豫,便招呼夥計將茶盞移過。

高皇君朝冰璃點頭致意,見她毫無回應略覺尷尬,夏侯儀卻逕自關心道:「高姑娘肩膀的傷還好罷?」

「啊……好多了。」高皇君展顏微笑,起身朝夏侯儀薄施一禮:「高昌古城的迷陣也是公子你們解掉的罷?一切都托你們的福了……」

夏侯儀趕忙一把扶住,謙謝道:「不需客氣,我們可也想活著逃出生天哪。話說回來,高姑娘何以獨自在此飲茶?其他四派的人馬呢?」

夏侯儀四處張望,茶攤裡來去的盡是尋常百姓,輕易見不著一個配劍背刀的江湖人士,更別提那群趾高氣昂的紫雲崆峒門人,不知高皇君為何孤身在此,她沉默半晌神色卻掠過陰影:「他們直接回涼州去了。我……我不想再與四派同行,所以來了甘州,想著……想著會不會在這裡遇見你們,沒想真給我碰上了。」

「不想和他們同行?為什麼?」高皇君的神情裡隱藏著太多秘密,夏侯儀不覺又張口詢問,一回神趕忙道歉:「……啊……我多問了,高姑娘別見怪。」

高皇君苦笑搖頭,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像是下定決心般,蹙了眉娓娓道來:「夏侯公子乃仁義之人,我就實話實說吧……我已經不是天玄門人,代表師門參加五派聚會云云,一時之言罷了。公子還記得小女子之前提過的師門家務事麼?」

「自然記得,不過……」高皇君秀雅的臉龐罩上一層怨憤,更多卻是痛心,夏侯儀此時方察覺問得太深,正猶豫是否要出言阻止,高皇君卻彷彿奔肆洪流終於找著破損的缺口,情緒一發不可遏抑,已不只是說給夏侯儀倆人聽,而是藉著回憶抒發自己滿胸的不平了!

「約莫半年前,我門中出了大事。我大師兄應奉仁乘師父病重之際,夥同周崇、朱浩兩人,以勾結妖孽之名襲殺我二師兄殷千煬夫婦,就因為我護著剛生產過的二師嫂,大師兄竟想將我一起除掉……」

「竟有這種事情!」夏侯儀一聽不覺大感憤怒,雖不知高皇君的二師兄與二師嫂是何樣人物,但聽那大師兄行徑,簡直畜牲不如!

事過境遷,高皇君已無力將怒氣填個滿胸,只是歎了口氣:「二師兄與我護著二師嫂、小師姪一路奔逃,僥倖活著離開本門,我卻與二師兄失散了,二師嫂她……她產後還未好生休養呢……」高皇君憶起當時險惡,此時仍有些驚懼,擔心之情溢於言表:「不知師兄三人是否平安無事,當時我也不敢回頭去找他們,只想著要離那些人越遠越好,最後一路來到了涼州。我在涼州憑著之前學的一些武藝,接點護衛商隊的小差事糊口,沒想四派人馬忽然來到涼州,正好撞上。周崇朱浩唯恐當日的卑鄙行徑被人知道,便脅迫我與他們同行,以便監視,我就順理成章成了天玄門的代表……」

「原來如此……」眼見高皇君鎖眉沉默,夏侯儀不知該如何安慰,正自手足無措,她卻抿了抿唇,繼續說道:「那日四派莽莽撞撞去了高昌古城,遍尋不著出路後,周崇開始沉不住氣,我隨口譏刺幾句,他便一劍刺來,我肩上的傷便是拜此所賜。蒙諸位所救,我在地底通道躲了一天一夜,出去之後帳篷馬車都已撤得一乾二淨。我的運氣說來也不壞,在沙漠裡走了幾里路便遇上一支前來甘州的商隊,順道和他們一起回到這裡。我休息了一兩天正思量著該何去何從,就給夏侯公子你找到了。」

高皇君嘴邊一抹苦笑有如釋重負的安心,夏侯儀聽罷卻是笑也笑不出來:「全天下的壞事都給周崇和朱浩這兩人做盡了!老天爺不長眼了麼!」夏侯儀雖覺憤慨,然冷靜一想,轉口卻道:「不過他們畢竟是兩派之長,高姑娘妳獨自一人也不好與他們多起爭端。我有個主意,妳不妨改投神闕宮,請求葛雲衣葛宮主的庇護。以神闕宮的威名及小宮主的神機妙算,那兩人傾全派之力也絕對動不了妳一根寒毛,如何?」

「改投神闕宮?」高皇君聞言甚感詫異,只因武林中人擅投他派乃大罪一樁,夏侯儀這提議聽來實在有欠考慮。她原要澄清自己身屬天玄門,不宜改投他派,然而話才至嘴邊,想起大師兄逼殺二師兄二師嫂及自己時的狠辣與無情,這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高皇君欲言又止,夏侯儀誤以為她害怕小宮主不肯收留,當下一拍胸腑:「葛宮主她啊……其實人是不錯的,妳就說是我要妳去的,如果她不答應,我再陪妳去大吵大鬧一番便是,她人就住在甘州客棧。」

一番話聽得高皇君哭笑不得,然而思及師門之變及以往曾與齋女有過的淵源,她暗自盤算此舉雖不甚妥當,然而總該試試山窮水盡之後是否真有柳暗花明。她逃得夠了,滿心只想找著二師兄與二師嫂的下落……

「多謝公子。」高皇君收攝心神,起身深深朝夏侯儀一拜,滿是感激:「高皇君沒齒不忘此恩。」

「別客氣、別客氣。」夏侯儀略顯惶恐地將她扶起,俊臉上卻掛著莫名的笑容:「這小鬼頭小氣巴拉,只要遇得到機會,非給她找點麻煩不可。」

「找麻煩?」高皇君聞言不覺瞪眼,夏侯儀笑容裡的惡質情緒忽地褪盡,只是催促她快些往客棧去:「沒事、沒事。高姑娘,妳就快去見葛宮主罷,這事兒是越快越好。」

高皇君怔愣半晌也不再多問,當即告辭,往客棧方向去了。

夏侯儀目送高皇君消失在街道末端,心下暗笑,這小鬼頭神機妙算,出門前那句話想來也是鼓勵自己送她個麻煩事,這下可遂了她的意了罷?

現在他最好還是別回客棧去,不準那小鬼頭正氣虎虎地等著對他說教呢!眼下還是再往城裡逛去為妙,只是這會兒卻要到哪裡消磨時間?

夏侯儀望了冰璃一眼,篤定問她多半會得到類似「這些我不太明白,你決定便是。」的答案,便也閉口不問,正自思索當時,忽地想起懷裡的青綠玉球以及弧形金屬,心下立即一動:『小宮主打死不說,我就不能找個見識廣的人辨識?』

此念一生,夏侯儀便即起身:「冰璃,我們去恆古坊一趟罷。」

     
開啟主選單
       
下一章
上一章